户部侍郎王检被抄家流放的旨意,是在处置景王和王允之后第三天正式下达的。罪名是“治家不严,纵女行秽”。
这道旨意下得迅疾而冷酷。
皇帝显然不打算给任何人斡旋的机会,直接派出了禁军和周宴麾下的京营兵丁,围了王侍郎府邸。
抄家的结果,震惊了整个朝野。
白银、黄金、古玩字画、珠宝玉器……清点出的财物价值,竟高达五百万两之巨!
这还不包括那些难以估价的田产、铺面。一个正三品的户部侍郎,纵然有些油水,何来如此惊人的家财?
这数额,足以抵得上某些贫瘠省份一年的赋税!
当那长长的抄没清单被呈到御前,再由皇帝冷着脸摔在太极殿的金砖上时,满殿文武尽皆失色,随即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五百万两!王检这厮,简直是国之蛀虫!”
“户部掌管钱粮,他一个小小的侍郎竟能贪墨至此,上下勾结,不知还有多少!”
“陛下,此事必要彻查!户部乃至六部,都需严加整饬!”
尤其是那些本就与王检或李家不甚和睦的官员,以及一些较为清正的寒门御史,更是群情激愤,要求深挖背后的利益链。
萧彻高坐龙椅之上,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工。他没有立刻表态,任由议论发酵。
当目光触及文官首列那个空着的位置时,他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李丞相病了,已有三日未上朝。
是真是病,还是见势不妙,避其锋芒,众人心照不宣。
王检是户部侍郎,虽非李文正党系,却也走动频繁。
此次王允事发,王检被严惩,抄出如此巨款,很难说不会牵出更多。
李文正此刻称病,既是自保,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和压力。
朝会最终在皇帝“命三司会审,彻查王检贪墨一案,所有涉事官吏,严惩不贷”的旨意中结束。
同时,那五百万两赃银,尽数充入国库。
一场风暴,看似因后宫丑闻而起,却迅速刮向了前朝,掀开了贪腐的冰山一角,也让本就微妙的朝局,更加波谲云诡。
丞相府,书房。
李文正并未真的卧床不起。
他穿着常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却并非奏章,而是一本闲散的棋谱。
只是他目光并未落在棋谱上,而是望着窗外凋零的枯枝,眼神幽深难测。
王检倒台,抄出巨款,这无疑是皇帝借题发挥,敲山震虎。
敲的是他李文正,震的是所有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
皇帝这是要借着整顿户部贪墨的由头,进一步削弱世族对财政的掌控,同时充盈因近年战事和灾害而略显空虚的国库。
好手段,好算计!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他那个好女儿李知微!
若非她兵行险着,设计出怡和殿那场丑闻,一切都不会朝不可控的方向而去。
想到这里,李文正胸口一阵憋闷。
他精心培养的嫡女,本是他规划中未来皇后的最佳人选,承载着延续李家数代荣光的重任。
谁料她入宫后,非但未能按计划脱颖而出,反而步步落入下风,最后竟用出这般毒计!
“狠……是真狠。”李文正低声自语,语气复杂。这不顾一切、敢于掀翻棋盘的狠劲,倒颇有他年轻时的影子。
若非受困于形势和那些后宫规矩,凭这份心性和手段,或许真能成事。
可惜,如今她身陷囹圄,名声受损,几乎已是一枚废棋。
他原本打算推出的庶女李玉儿,在万寿宴上冒险一舞,本是想在景王面前留个印象,为后续谋划铺路。
谁料怡和殿事发,景王被严惩禁足,与狄国公主的婚事虽在,却被加上了重重枷锁。
尤其是“未经狄国公主允许不得纳妾”这一条,几乎断绝了李玉儿短期内进入景王府的可能。
一步错,步步被动。李知微这一搅和,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布局。
“老爷。”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压低声音,“有客到访,自称晋阳人士,姓穆,是景王府上的门客,持景王私人印信而来。”
李文正眼神骤然一凝。
门客?景王因还未成婚而暂时禁足于京城府中,无诏不得出,也不得见外客,却在此时派人上门……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沉吟一瞬,便道:“请至偏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管家应声退下。
李文正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那枚冰冷的玉镇纸摩挲着。
皇帝对景王的惩罚,看似留有余地,实则暗藏机锋。
罚俸禁足是小事,清空后院、限制纳妾、尤其需狄国公主首肯这一条,简直是给景王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也极大地羞辱和削弱了这位亲王的权柄与尊严。景王心中,岂能无怨?
如今他被困王府,犹如困兽。
而自己,因李知微的莽撞,也正处风口浪尖。
或许……这正是机会。
偏厅内,那位自称穆先生的门客年约四十,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见李文正进来,从容起身见礼:“在下穆青,见过丞相大人。”
“穆先生不必多礼,请坐。”李文正在主位坐下,态度温和却带着疏离,“景王殿下近来可好?”
穆青微微一笑,道:“王爷一切尚好,只是心中时常挂念朝局,忧心国事。尤其近日,听闻户部王侍郎之事,更是感慨良多。
王爷说,丞相大人为国操劳多年,树大根深,难免招风,如今风雨欲来,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这话说得含蓄,却直指核心。
李文正心中冷笑,面上却叹了口气:“老夫年迈,精力不济,近日又感风寒,未能上朝为陛下分忧,实在惭愧。至于风雨……为臣者,自当忠心王事,风雨何惧?”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陛下为景王殿下与狄国公主赐婚,此乃两国盛事,可喜可贺。只是……殿下府中骤然清减,未免寂寥。”
穆青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李文正这是在试探景王的态度。他拱手道:“王爷深知陛下苦心,闭门思过,正可修身养性。至于府中……王爷年轻,来日方长。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王爷曾言,万寿宴上贵府小姐一舞倾城,堪称惊艳,令人过目难忘。”
李文正心头一震。
景王这是明确递出了橄榄枝!即便在自身受制、婚事已定的情况下,仍愿意接纳李玉儿,他愿意与李家捆绑,共享未来的风险与利益。
他沉默片刻,似在斟酌,终于缓缓道:“小女玉儿,自幼仰慕景王殿下风仪,若能得殿下青眼,是她的福分。只是……如今殿下有旨意在身,又有狄国公主在侧,此事恐怕……”
穆青了然,接口道:“丞相放心,王爷自有计较。眼下虽有限制,但事在人为。待风头稍过,王爷与公主大婚后,总有办法周全。王爷是重情重诺之人,既欣赏六小姐,必不会委屈了她。”
这就是承诺了。先蛰伏,等待时机,景王会设法安排李玉儿入府,并给予相应的地位。
李文正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既如此,那便……有劳王爷费心了。穆先生回去,代老夫向王爷问安。老夫虽在病中,却也时刻关心着王爷。”
“在下一定带到。”穆青起身,再次行礼,“王爷也让我转告丞相,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送走穆青,李文正回到书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量。
与景王暗中结盟,无疑是一步险棋。
皇帝对景王本就猜忌,如今又加了诸多限制,监视必然更严。
但险中亦有机会。景王有野心,有能力,如今被逼到墙角,反而可能破釜沉舟。
狄国公主的联姻,看似是枷锁,若运用得当,未尝不能成为助力。
而李家,需要这样一个盟友。
与此同时,驿馆之中。
狄国公主阿史那云正在庭院中练箭。
她身着狄国传统的窄袖骑射服,身姿挺拔,拉弓放箭,动作流畅有力,箭矢“嗖”地一声钉在五十步外的靶心,尾羽微微颤动。
侍女捧上汗巾,用狄语低声道:“公主,大齐皇帝对景王的处置已经公布了。”
阿史那云接过汗巾,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走到廊下坐下,端起马奶酒喝了一口,才用略带口音的汉语问:“哦?如何处置的?”
侍女将打听到的旨意内容详细说了一遍。
阿史那云静静听着,碧色的眼眸中神色变幻。当听到“大婚后三年内,未经朕与狄国公主允许,不得纳任何侧妃、庶妃、侍妾”时,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位大齐皇帝,倒是有意思。”她放下银杯,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既给了我和狄国天大的面子,又用这道旨意,死死拿捏住了景王的后院,断了他通过联姻迅速扩张朝中人脉的可能。一箭双雕。”
她来到大齐之前,她的王兄也就是狄国皇帝便与她深谈过。联姻是手段,图谋大齐的疆土和财富才是目的。
原本最好的目标是皇帝本人,可惜皇帝已有宠妃,态度不明。退而求其次,景王这个素有贤名、也有野心的亲王,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没想到,景王这么快就栽了个跟头,还被套上了如此枷锁。这对狄国而言,利弊参半。
“景王现在如何?”阿史那云问。
“被禁足在王府,据说情绪尚算稳定,但府内外守卫明显增加了。”侍女回答。
阿史那云沉吟片刻。一个野心勃勃却突遭打击、身处困境的男人,此刻的心理是最微妙也最好利用的。
他需要安慰支持,需要找到一个能够理解他困境、甚至能帮他破局的人。
而她,可以扮演这个角色。
被他吸引,慢慢爱上他,用狄国的力量给他希望,降低他的警惕,助他积聚实力,去争夺那至高的位置。
等到他以为自己成功在望,身心皆依赖她之时,便是狄国收获果实之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齐的万里江山,终将成为狄国牧场的一部分。
“准备一下,”阿史那云起身,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求见大齐太后,就说我初来大齐,对未婚夫境遇深感担忧,恳请允许我前往景王府探望,以示两国联姻诚意,也安我狄国臣民之心。”
乾清宫,暖阁。
萧彻正在批阅奏章,沈莞坐在一旁的小榻上,翻看着一本地方志,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柔和。
赵德胜轻手轻脚进来,低声禀报了阿史那云求见太后并请求探视景王的消息。
萧彻笔尖未停,只淡淡道:“准了。让礼部派人陪同,依制行事便可。告诉太后,狄国公主既然关心,便让她去看看吧,无妨。”
“是。”赵德胜领命退下。
沈莞放下书,轻声问:“陛下,让狄国公主此时接触景王,会不会……”
萧彻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锐利:“阿愿,景王被禁足,心中必有怨气。狄国公主此时以未婚妻的身份前去关怀,无论真心假意,景王都会更容易接纳她,这对稳固两国联姻,有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微冷:“至于他们私下会谋划什么……朕既然敢放她去,自然有办法知道。景王如今是困兽,狄国公主是带着目的而来的猎人,让他们彼此靠近,互相牵制,总好过他们各自在暗处积蓄力量。况且,”
他走到沈莞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语气缓和下来:“暗卫已禀告,李家已经按捺不住,与景王勾连了。让他们都浮出水面,未必是坏事。”
沈莞依偎进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心中那点忧虑渐渐平息。她相信她的阿兄,能掌控这一切。
“阿兄劳累了。”她轻声道。
萧彻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为了我们的将来,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