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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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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象鼻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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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那天,长益滩上“和义公”码头属下所部民军大队六百多人在鸭子滩一直等到午饭后也不见贡井方面的巡防军有什么动静。 午时末县城里飞马来报说各位统领请李大爷回城议事。杨少东留了一百人由叶麻子率领继续监视贡井方向的动静后,带着大队主力回城去了,其余的人便分散回家待命。 阳运奎因睢家兄弟几次带信来催他进山去会商解决林湾沟煤厂穿井的事情,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能再拖了,所以便从鸭子滩直接乘船回到向善场。安排了一下家务杂事后,便离家去了范家石场找到范家兄弟处理了在天王宫战死的三位石工兄弟的后事。 死里逃生之后的兄弟重逢,自然是要欢聚一番的。几人放了量开怀畅饮往死里喝了一台酒,醉了个人事不省当晚便在石场住下了。今早辰时末了才上路进山,至今还隐隐头疼恶心。 向善场去双王店陆路四十里,出马道子过了五道坎远远就看到了月亮崖那向路边石崖凹进的挖崖腔。听到了崖腔内一伙卖山货、野味和药材的山民们大声武气的吆喝叫卖声。 其实按当地人的说法过了月亮崖就算是进山的路了。前行五里便是黑松林。人一到林中就觉得仿佛天就暗了下来,一棵连一棵密不透风的黑皮马尾松,大的有人身般粗,细的也有大碗般粗细密不见天。 只有几丝阳光偶而从茂密的松盖里漏了进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松毛和矮丝茅草;阵阵山风吹过,就响起一阵阵呜呜的松涛声。一条双排石铺小道从中穿过。 恰逢天时尚早没有马队和行人经过四周静得悄然无声,只听见骡蹄踏在石板上的咯咯声回荡在林中。偶而树上传来响动,一抬头便可看到小松鼠在林枝间跳上跳下。路旁也不时有野兔、灰狐、山鸡等一闪而过隐没在矮草丛中。 林间地势平缓,前面又有顺娃子牵着牲口,四爷在骡上随着轻轻的颠簸昏昏似睡,但这两天里发生的事却在脑中一一浮现出来。 己经有三个多月没走这条山道了,但这次却非得来一趟。一方面是几个月以来山里碳煤生意收到的银钱全都被自已用在了攻仁寿、打成都和这次贡井打天王宫的费用开支上了。加上石场两个战死兄弟的抚恤杨少东还没发下来,只好自己先垫了二十两。总共家里大哥帐房上有七十多两的亏空报不了帐,大哥私下己几次打过上咐叫他尽快报个响片。 这次想进山收些煤钱、炭款交回去先敷衍一下;也跟睢家兄弟商量怎么处理与资州水南街李大爷在深沟万财厂七井的“穿井”纠纷。 看着前面牵着骡子蹦嘣跳跳走着的十七岁少年,又不由的想起昨天在石场处理天王宫战死的两位兄弟的后事的经过。其中一名叫方志林,父母己过世他又没成家,只有哥嫂。范国章叫人拿了十两银子和他与石场签的生死文书去汪洋镇交涉了也就算完了。 另一位叫汪云从的也就是这顺子娃的后老汉是富顺人,到石场当守场后经人说合与当地一个寡妇汪刘氏(即顺子娃他亲妈)成了亲。 这汪刘氏听了老汪死讯后哭得那是昏天黑地、倒地不起。但见了白花花的十两银子,也就擦干了眼泪接过银子-把揣进怀里连声道起谢来了。但她又提出一个要求;要老范给他十七岁的顺子娃安排一个“活路”(差事)。 因汪也算是喝了血酒的把兄弟,见那顺娃子也机灵,阳运奎便答应将顺娃子带在身边“跳乱谭“(打杂),每月给两串光绪大铜钱作工钱。这次顺娃子是第一次跟四爷出门办事。 看来到底死的不是亲老汉,看不到那娃儿有丝毫伤心表情。其实四爷不知,顺娃子对老汪之死是感到了一种欣喜和解脱。这畜生一般的男人经常喝醉了酒后对自己十六岁的妹妹动手动脚,不分情由的对妈妈拳脚相加。这老汪一死妹妹可以顺利嫁出去了,娘也不挨打受气,自己又有活路做了,顺娃子一路上心情舒畅极了。 日光透过林梢照在头上应快到午时了,开始陆陆续续的有一队队驮着煤篓的马队与四爷二人相对而过,因石板路窄二人按重驮先行的规矩停下让路。出了黑松林沿山脊平路走走停停,便来到象鼻岭上。 从峰顶向下眺望:左下方远处是玉练般的白龙河蜿蜒镶嵌在群山之间,己经过午了半山腰仍有一团团白色的云雾从河面上冉冉升起弥漫、飘动在山腰仿佛是一条浮动的白色腰带。右手下方顺着一片缓坡双王店漫漫一片灰色的瓦顶铺了开来,一缕缕炊烟笼罩升起又散开笼罩在在小镇上空。 通往山下的双向石梯路旁耸立着一道四米多宽的天然石门,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在此刻下一幅字迹古朴的对联,左边是“象鼻岭上日过几千好汉;右边是“白龙河畔暗住数百家人”。 但山里人不但是不解风雅,却偏偏往龌龊处去诠释。将上联中的“日字”硬说成是两性交合之意,将下联中的“暗住”两个字曲解为“按住”。经此一番歪批注释便足以煮鹤焚琴、使斯文扫地了。作者倘若九泉有知,定会捶胸顿足长叹礼崩乐坏,世风日下。 因下坡梯路太陡,四爷便下了骡子徒步拾梯而行,下得岭来走过“河山万象”石牌坊走进双王店场口了。 双王店在光绪三十年以前只是个幺店子,供山民们到山外卖山货、木柴的歇脚打尖的落脚之地。后来随山里煤业兴起逐渐发展成了有三条百米多长的狭窄街道、常住一千多人的小镇成为山区木材木炭、煤炭及桐油、药材的集散地。 因清溪河上游的白龙河水浅滩多不能通行货船,煤炭、竹木等均要由马队驮到向善场码头才能装船外运。而双王店正处于山里煤窑到向善场两天行程的中间,因此尽管房屋简陋街道狭笮,但茶馆酒楼、赌场烟馆、妓院旅店都应有尽有样样齐备且生意兴隆。 阳运奎和顺娃子在场尾寻了家苍蝇小馆子草草吃了饭,又喂了骡子后继续前进。出场不到五里便开始往右沿着一条双道石板路下往林湾沟。路左面是陡立如削的山崖,路的右面便是几丈或十几丈深的山涧,湍急的溪流哗哗响着冲向沟底。 这条长十二三里的山沟中原来只住了一户林姓樵夫而被称之为林湾沟。从打光绪二十六年允许民间办矿采煤后,人们陆续沿沟底两侧开了十多个挖煤的窑口,阳家和高市场睢家合办的“顺和厂”便在其中。 出门时向善场下着蒙蒙细雨,进了山虽不见太阳天上却也没下雨,路是干的。阳运奎二人不断停下给上坡的马队让路,停停走走到了半山上的歇马坪。 这歇马坪在这“地无三尺平”的山沟里真是大自然的杰作,一块足有六亩大的平地躺在马道左侧。这块平地上顺和厂、仁和厂和广兴厂三家都在此设立了堆栈,这里便是沟里人挑脚架与马队换驮、装煤的地点。 从这坪上再住下便是那被称为九十九梯的人力挑煤石梯,梯路很陡骡马无法上下只能靠挑夫们用扁担箩斗从沟里将煤硬挑上来,再装上马驮运住双王店、向善场去装船。这“挑脚架”(挑煤)的收入便成了此地山民们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阳运奎和顺娃子径直走进自家的煤栈,栈里坝子头堆着约三万斤煤。奇怪的是并没有脚架们进场过称倒煤,称架上也空无一人,与邻家堆栈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繁忙景象形成鲜明反差,倒是有几只山雀叽叽喳喳在煤堆上跳来跳去。 听到脚步声栈上管事的老翁从房里迎了出来,阳运奎立马就问道;“咋子会没得煤上来?” 老翁说;“前一阵二号窑穿井透水了,昨天三号窑口又垮了巷子还死了两个人,睢爷两弟兄正在下头窑口上搁事。喊我看到四爷您来就请您赶紧下去。” 阳运奎听了不再说话,叫顺娃子把骡子交给老翁便沿着九十九梯下到沟底。这林湾沟底每隔二、三里便在路边便可见到一处挖煤的窑口,顺和厂便处在沟底中间位置,转弯过了小石拱桥就是顺和厂出煤过称的炭坝子。 坎上左右两边各有九间瓦房是窑工往宿、吃饭及账房办公的地方。坝子中间有一排用松木架起的称架子,上面高高挂着三把跷头大杆杆称,只是称下面现在空无一人。倒是在右侧一排房前围了一大群人。 阳运奎走过去分开众人正待看个究竞,就见睢老三正在右边窑工住房门口招手叫四爷过去。运奎扫了一眼人群中围着的那两块门板上的用白布盖着的尸体,皱着眉推开门口围着的人进了屋里。 屋里靠墙的排铺上躺着一个受伤的窑工用厚厚的破棉被盖着,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旁边一个抱着小娃儿的年轻女人正抽泣着哭个不停,眼泪鼻涕流成一团。 睢老三讲门口那两个死了的进厂文书上写得明白也没啥争议,家里来人按规矩领了银子把死人跟到拖回老家去埋。只是这受伤的马口石匠(巷道挖掘工)叫薛正义的婆娘赖着不走。 薛正义是荣县程家场人来矿上才半年多,也算老实墩厚。昨天垮巷子遭压住了,亏了命大没死但腰被伤了,一只脚杆也遭打断了。这个女子是他婆娘名叫王琴,今天上午刚从程家场闻信赶来。 睢老三指了指那仍跪在板床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媳妇儿一指说:“但这老薛的婆娘不依打路要撇人,死活不领钱走人,硬说是家里哥嫂分了家,老人又死了孤儿寡母没人管她,要求留在这里照顾她男人治伤。 四爷皱眉说:“文书上写得明白,窑工死了给六两银子自埋,伤了三两银子了断,哪有留在厂里的规矩?你没给他讲明白?” 睢老三有些委屈:“我己讲了无数八遍了她就是不听,其实她是怕男人残了不能下力求生活,好象是说屋头没有一寸地方(这里指田土),全靠她男人在外下力找钱维生。” 四爷见房里围了二十多人七嘴八舌地给那老薛打干帮,便把睢老三拉到隔壁房里,又把请来治伤的老师叫了进来问了伤情。 那草药郎中说是右腿断了骨头,己用了药拿竹子夹板绑上了,个把月可以站起走路,有些扯拐也不妨大事;但腰上的伤就不好说了,现在人撑不起来,翻身都翻不动,好不好得到只能看运气了。说罢无奈的摇了摇头。 林湾沟中的小煤窑都是用人工使用钻子铁钎硬凿而成的平井或浅斜井,巷子里用本地产的松木作支撑。井下采掘照明用的是明火亮壶儿,因此极易发生垮塌和瓦斯爆炸事故,经常发生死伤窑工的事故纠纷。 宣统元年,本县官府组织窑主和行会协商定下章程:凡进窑需签下文书,因工致死者由窑主付银六两外加一两丧仪;伤者付二两银子自行治伤;如果残了再给三两银子一次了断。如不服章程闹事,要将刁民送官严办:打屁股四十板号枷示众五天后强送回籍。 看到外面围观的几十个窑工都在那里愤愤不平的打帮捶,阳运奎不想在这时候再生枝节。想了想便对老睢讲:“众怒难犯,把那婆娘喊到帐房头单独讲数搁平,腾出手来处理那穿井的大事情吧!” 在左边的帐房里烧着旺旺的炉火,睢老三把那小媳妇领了进来。四爷才认真看了那小媳妇儿的长像,不由得心里赞了一声。 这女子二十不到,细长的眉毛飞入鬓角。眼晴不大却细长而明亮。正是人们所赞美的那种桃花眼。由于刚才才哭过显得略略红肿一些但在四爷眼里却如梨花带雨更有一番风情。 均匀中等身材既便穿着乡里那种素花土布半长斜襟褂子仍看得出那饱满的胸脯和细软的腰肢。除了衣着土气和没有那种风骚顾盼的的眼神外,竟象极了那家里的洪氏。 那女人发现了四爷盯住的目光便低了头下去。直到睢老大咳了一声才把四爷的眼神收了回来。在炉边坐下后,睢大爷便把行规和窑上处理的办法又再向那女子摆了一回。 听那女子讲起来:她叫王琴才满十九,孩子才也才七个月。她认为丈夫腰杆伤了既便好了也是残疾,因她父亲便是如此,干不了重活路,遇到天晴下雨便疼痛不己。 关键的问题是夫家没有一寸田地,回去如丈夫不能干活路就只有讨口了。她提出不要那几两银子,只求住在井口由窑主负责完全治好丈夫的腰伤,伤好后如无残疾便收拾回家。 如丈夫落下残疾便由窑上安排个轻松活路干,好把娃娃盘大。她也能在窑上作饭洗衣干点零活补贴家用。这女人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晴直直的盯着四爷。 她虽不识字但却冰雪聪明,从进屋后四爷看她的眼神和在刚才她在讲述时这男子眼中透出的怜悯的眼神中,她认定了这人会帮她的。何况她也知道自己的美貌是可以在男人身上收到效果的。 行会的规矩是不能变的,窑上不能留人治伤养病,这是万万不能破的例子。但四爷私下里同意由顺和厂出钱在双王店给她租两间房子、供她一家住下治伤。 药费和生活费除按定规的三两银子,另外四爷自己补贴四个银元。老薛伤好后就留在井口司称不再下井了。此事就由帐房上办,只是对外都不能说。 小媳妇儿千恩万谢的抱着孩子出去了,四爷还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才与睢家兄弟谈起与“万财厂”“穿井纠纷”的事情。 出事的是三号窑口,“顺和厂”为了不浪费资源和长期稳产而采取先挖下山炭后打上山煤的开采方式。上山煤量多且开采方便,今后数年将是稳产、高产期,这是一种先难后易的开采方式。三年多下山己挖出三百多米远,基本可以回头挖上山煤了。 林湾沟与深沟只有野猪岭一山之隔,按行规从窑口应各自直线挖出巷道从下到上挖煤。但深沟李家的“万财厂”却不按打路而急功近利。从它的主巷向四周开辟叉巷,采取一线穿出,四面开花的蚕蚀式采煤,这样就会与其它煤窑的巷道发生交叉。 恰恰李家挖过来的叉巷从三号井上面穿过,两井巷之间地层变薄承受不起,便垮塌下来封住了顺和厂三号井的主巷道,弄得上层地下水全都流向下层巷道将其淹没。这就是自己“顺和厂”被李家“万财厂”挖穿井顶的缘由。 睢家兄弟找到万财厂管事的李家五爷讲道理,那李五爷根本不猫照(不理睬),说是矿证上只规定了窑口地点,他“万财厂”挖进去用蚕蚀法打煤犯不到法。对顺和厂穿井被淹的责任和被他盗采煤脉的说法毫不认帐。 睢家兄弟又去找了双王店煤业行会和袍哥堂口求其出面主持公道。但因李家大爷是资州水南街上的仁字辈舵爷,李家二爷又是资州团练副理,财大气粗膀子厚。加之阳、睢二家均不是双王店本地人,自然那行会会首刘吉祥就敷衍着模糊其辞,总之是不愿出头惹祸上身。 无奈之下二号窑就这样废了。又过了一个月后又是同样的原因三号窑也遭遇了巷道垮塌,当时窑里正在开工,昨天死伤的窑工就是在三号窑里被埋的。 三人商量许久也没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来,分析了半天,黑白两道都由于双方实力悬殊无法与之争锋。但就这样将价值千两白银的摇钱树拱手相让,又实不心甘。 最后只好商定暂时尽力保证一号窑的生产,尽力争取能将已签约收了定金的十五万斤煤产出交货。万一实在不够则找行会上协商买煤交货,否则会赔得更惨。至于以后怎么办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样一来四爷想预支些炭款的话也说不出口了。看看天色渐晚,四爷就要赶回双王店过夜,明天好去大石包看材炭林山。睢家兄弟也想回高石场家去,分手时约好冬月尽时在窑上放假停产前再碰头商议一回,反正不能这样丢刀败帐。 心情沮丧的阳运奎带着顺娃子沿来路向双王店返回,忽然觉得双眼眼皮乱跳不止、想起俗话所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岩”的典故,不由心生一丝寒意。回想几月来所作所为还真的是诸事不顺的很,当真是流年不利哈!暗暗自己提醒自己遇事要三思而后行才是。 出了房间正遇到那王琴抱着娃儿跟在抬着她男人的门板后面,准备上九十九梯去双王店;当两人擦肩而过时,那桃花眼里柔光一闪,便印在了那阳四爷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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