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阳家对此事想好处理对策的时侯,刘氏家族先来登门兴师问罪了。刘氏回到娘家的笫三天上午,两抬滑竿忽悠悠的进了阳家大院。那两个从滑竿上走下来的贵人院里众人都认识,一时都紧张起来。
长者是大房刘氏的父亲刘志荣。此人可来头不小,可是位正二八经的有功名有顶子的大爷。光绪二十六年起在河北枣强任过四年实授县令的刘进士,城里仁字袍哥堂口上的执事大爷;年青那位是刘氏的大哥刘正阳;城边图瓦桥义字分堂的三排管事,外南街刘记当铺的老板。
阳运金远远看到滑竿从坡上过来,就悄悄从边门梭开了去了椅子山兵洞岩。邓氏夫人把客人接到堂屋坐下,又叫了世德去不街茶馆里去把老太爷请了回来。一番礼节问侯亲家后分宾主坐下谈了庄稼收成、生意往来后,才绕了半天才慢慢上了正题。
刘家老太爷到底是有功名的官宦出身,开口就是文雅周全得很。只见他低声慢语的说道:“我家小女高攀嫁到贵府上,蒙二位亲家视为己出、百般照顾实在是不胜感激。凡有失德失礼之处请亲家不吝指教和训导,此次擅自回娘家省亲实在是有失妇道,望亲家、亲家母海涵。”
一番话把阳老太爷说得无地自容,竟一时无以为答。刘正阳却是年轻气盛步步逼人:“舍妹虽然有不礼之处但却是事出有因,此事涉及咱们刘、阳两家体面名声,万望伯父、伯母帮忙搁好才是。”
阳老太爷自知理亏理短也就急忙做出笑脸陪不是:“子不教父之过也。本人家教无方以至犬子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实在是对不住亲家。至于如何惩治全凭亲家发话处置便是了。”边说边欠首抱歉。
邓氏太太大概因家庭背景原因和本身性格所致,却不似老太爷那般软弱,是个占理不让人无理争三分的角色。虽聪明泼辣但毕竟书念得不多,因此也不喜欢读书人那咬文嚼字的隐涩,那使她感觉到她的弱项而会产生隐隐的女性自卑。
她是王熙凤型的女人,愿意直接面对和解决问题。于是她直接了当的说:“事己致此我阳家知错了。我想听听亲家对此事的处置有何见教,不妨讲出来咱们商量。”
邓氏夫人料定刘家是为脸面而来,富人家三妻四妾并非失德,先奸后娶也屡见不鲜。即为顾全刘家脸面只要不让那丫头登堂入室此事便可了结了,又何必绕来绕去呢!心中暗骂刘家人虚伪迂腐。
刘正阳听出了邓氏的意思,其实他们父子都是纳妾的人,从伦理上并无理由指责妹夫。但是与丫头相奸并欺骗妹妹,这显然是对刘家的侮辱。
即然邓氐将话递到嘴边了也就直接说道:“舍妹即为阳家媳妇,我们娘家人自当不涉及阳家事情;但此事涉及阳、刘二家的体面和妹夫的名声。我就明说吧,因有先奸致孕在先,就不能让那丫头上房做小,使那些闲言杂语坐实成真。这也是家父和舍妹的意思,万望伯父、伯母周全。”
邓氏见刘家如是说,也就放心了。这样处理此事对阳家来说也是即能维护家声又能使刘氏媳妇能下得到台阶而一举两得的良策。于是向老太爷示意叫他答复对方。
老太爷当然也明白只能如此摆平,但具体怎样办他心中没底便说道:“即然亲家如此体量,我们阳家定当按此去做。务使亲家满意才是。”
邓老夫人见老太爷拍了板,也就顺势讲了自己的想法:“这个丫头屋里是我家佃客之女,我们早己商量过找个人户把她嫁出去,不大了赔点银子堵了她的口。不知这样亲家是否满意?”
刘正阳仍不放心;“但那丫头肚子里有了娃娃,听舍妹说她还颇有心计的,这样安排她是否能乖乖就范?还有妹夫那里可会按此办法接受呢?”
邓氏对刘家的怀疑态度很是不满,质疑阳家长辈的权威是很不礼貌的。但她对阳运金是否会接受真的还是心中没底,阳运金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又是阳家的长房长子,万一硬抗不从弄得她也下不到台。
于是她便说道:“请亲家放心,我家老太爷在大院里可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如此向丈夫将了一军使其无路可退。
这样一来逼得阳老太爷不得不来表硬态了:“那丫头命贱骨头轻,摆平她不是个事;至于阳运金吗他敢忤逆不遵,我自当清理门户将这忤逆东西逐出家门!”
此言一出刘家父子惊愕不己,脸上己变得惨白。邓氏心里暗暗佩服丈夫一言中的、攻其要害的精准算计。如阳运金被逐出家门那刘氏何以安身,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果然刘家老太爷软了下来,就显不卑不亢雍容大度的说:“既然亲家己答应保全我刘家名声和小女脸面我们自然是欣慰的,以此法办理也是极为妥当的,那就按亲家之意尽快办妥吧,免得夜长梦多!”
刘正阳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想到这老婆娘还真寡毒,阳运金非她亲生,如有不服被逐出家门岂不正中她的下怀?想来妹夫阳运金不敢抵起扳横。
看到此事己是铁板钉不容更改了,刘正阳便作起顺水人情说:“舍妹因家母略有恙,适归家侍侯汤药。待家母一旦松缓定会早日回来尽孝尽责的,请叔伯见谅稍容几日。”
事情有了着落气氛便和谐轻松起来。罗管家早己备好了回礼、并按邓氏嘱咐特包了一个内有六个龙洋的红封以驱邪气。刘家父子也就见好就收,一时间前嫌尽释举座为欢。双方亲家长亲家短的嘘寒问暖。留饭后便依依不舍三留三却地上轿欣然归去。
刘家父子走后,溜回帐房的阳运金立即被叫到堂屋里。先由邓氏老太太喻之以理,说明刘家父子及刘氏本人的态度,以及如此处理对世德.世杰的的好处,并暗示将来运金若有意娶小,父母将予以认可。又再三强调了张翠与刘氏绝不能共侍一夫的理由。
继而由老太爷晓之以大义,说明此事涉及阳家声望名节而绝不容许,更进一步表明如有忤逆将大义灭亲的严重后果。
轮番轰炸软硬兼施一个回合下来阳运金大爷便败下阵来。只是一再说了翠儿那丫头性子烈对她不要用强,尽量保全那腹中的孩子,在银钱上给她个方便出路。
见阳运金允了,邓氐便说:“翠儿那头我会妥为处理的,这几天你就回避一下,去成都把幺妹的房子看一哈定下修缮方法谈定价格。顺便把运清的养家银子也带上去,免得雅女两娘母在成都也开销大了不够度支。
等你初几头从成都回来此事应该是搁平的了。你婆娘娃儿过几天我会叫运奎去帮你接回来。至于那丫头肚子的娃娃如小翠愿意坠胎便加她四个银元作调理补身;若估到要生下来就补她两亩田作哺养费,反正不能姓阳也不能认亲归宗!”
抬眼看了看老太爷也是点头,一副照此办理的意思,阳运金大爷只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的出了堂屋。
白合湾河边上耸立着两架高大的水车,阳家祖先在上游一百五十米处用条石砌了一条斜口水坝,将一股河水引流至坝内利用自然高差便狭窄的水道形成一股急流,奔腾着冲向那六扇水车推轮。转动的水轮牵动转轴,带动起磨坊内的水磨和石椎日以继夜的循环往复的运动。这就是阳家太爷的爷爷特从灌县请来师付耗银二百多两建成的惠民工程。
祖上建此磨坊的本意是修善积德任由村民椎谷磨面从不收取半文费用还雇了一名水工管理和看守。但纯朴的村民们也明白磨坊的设备需要维修和更换这都要用钱的。便自然而然的形成一个规矩叫作”百留五”,即加工一百斤谷物便自觉称出五斤放入那并排放着的四个大木桶中。
从光绪二十七年当今的阳庆丰老太爷当家开始,对这磨坊管理进行了改革。首先是将自觉自愿的百留五改为强制性的留五。例如挑一百斤黄谷来椎米脱壳,就须先过吊称交给磨坊管理人五斤后才能使用水磨。
二是充分利用水动能建起了油坊、豆腐房,使这磨坊由公益设施变成盈利企业。但毕竟给村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村民们仍习惯性的称之为磨坊。
张翠来到这里己经是第九天了,就在出事的第二天她来到磨坊里。行李还没打开,阳家幺姑运英便来到磨坊。给她带来一些女人用的小东西,同时又将刘氏大嫂的态度告诉了她。
翠儿默默听完并没有象运英想像的那般绝望和沮丧,只是问运英她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并明确告诉运英:她不指望给她大哥做小,只求给那未出世的孩子一条活路。运英当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安慰一番又再三嘱咐油坊管事要确保翠儿平安便上坡回了大院。
此时张翠站左磨坊坎上迎着清新的河风,看望河里行驶的大小船只和扑扇着翅膀优雅飞过的白鹭,听着哗哗水流冲击着板轮带动起起水车缓缓转动的嘎嘎响声,她的心情开始舒展开来。对生活和未来又开始了新的幢憬和希望。
张翠的工作就是负责将加工谷物过称后按百分之五收取加工费;当船只装载着油桐、茶籽、油菜籽到达磨坊时对原料过称,记下数量花码交给磨坊管事和送货人核对画押。
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如当村民们背着挑着一百斤晒干的油菜籽来到磨坊换油时张翠会用竹节做的油提子或用称桶将二十六菜油和六十七斤枯饼称给村民。当地称为”兑换”。劳动强度不大却是要细心而不能离人的。
罗管家收租算帐忙不过来,便托了刘秀才教张翠记数登记。三天过后刘秀才便夸奖不已说这姑娘真是罕见的通灵聪明;只用三天便能用算盘计算加减和正确书写数字。又特别细心,第四天上岗工作七十多笔数目竟是无一错处。使他在村学里大骂自己的学生还不如一个村姑!
一个妙龄少女突然出现在尽是穷苦男人们的磨坊油房,自然是引起不小的骚动和喜悦。尽管那些榨油的鲁莽汉子们火辣辣的眼神和污秽粗鲁的语言使翠儿感到恐惧和恼怒。
但她随即就敏感的发现每当此时便会有一个男人站出来阻止那些无礼的男人们,那人动手在她的住房旁边为她专门隔出一个小小的茅厮(川南俗语:厕所)兼可用来洗澡的空间,并细心的在门内安上了门拴。
每当需要更换木椎和抽动进水闸板这些重体力活路时,那人便出现了。悄然无声的帮她作好这一切又默默的走开。他就是油坊里的掌火师王大伟。
通过交谈翠儿知道了他的基本情况:他是阳家从仁寿汪洋请来的榨油师傅,专门负责原料烘烤的时间火侯。这对油料碾轧的出油率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业内称为“掌火师”。
王大伟今年三十三岁了,他婆娘在前年子难产而死;在汪洋老家留下一个九岁的女儿和害着鸡蒙眼的老娘。那成熟男人的眼光仿佛看穿了张翠的难堪和无奈。
油坊磨坊的工人们是用主家的粮食和油料由他们自己轮流作饭的。蔬菜是他们在河滩地上自种自吃。张翠由于妊娠反应吃不下那些大锅饭菜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半饱半饥的捱着。
但在前天王大伟上午去甘家庙去了一趟后,翠儿便发现自己房里放着一个背兜。里面有着几十个柑橘、三十个鸡蛋和两块腊肉。更叫翠儿意外的是还有一大包酱香园的小四样酱菜!但当张翠捏着四枚当十的铜元塞给那男人时,他却摆了摆手走了开去。
那晚翠儿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后决心自己掌握自已的命运。但有一道坎摆在面前:明显那男人是看出了自已怀有身孕的,这可是男人的大忌呀。但翠儿是个勇敢倔犟的女子,她决心要再拼一回。她明白时间对自已的紧迫性,肚里的娃娃已经两个月不能再拖下去了!
河边的风吹得更大了,她看着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便转身返回了油坊,看到榨工们都聚在工棚板床上打措牌吹牛;便走进自已房里拿了针线和上午帮王大伟洗好的衣服去了烘房。
烘房里干燥而温暖,散发着浓浓闷人的香味。烧着地笼火的坑床上正烘着花生,张翠知道今晚王大伟必须彻夜照管翻动,使花生即不能焦糊又要均匀干燥。
进房果然看见王大伟正在翻动着地坑上的花生。见她进来憨憨的一笑,捧来一捧已经干脆的花生递到翠儿手里。又接过翠儿手中的衣服。坐在一边抽着叶子烟不说话偶尔侧眼看看在悬挂着的亮壶下为他补衣的张翠。
这女子可知道自已该说什么。在灯光下扬起脸问道:“王师,嫂子也过去了好多年了,你也应该再找一个人给你洗衣煮饭的人了。为啥这都几年了还是一个人呐?”
王大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想找真还是不合适。你想我老娘一到擦黑就成了瞎子,女娃子才几岁,要是遇上了个后妈嫌弃老的又待不得小的,还真不如不找更好些!”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一个人过吧?”灯光下张翠的脸更显得绯红,两眼却盯着那男人的脸上的表情。
王大伟无奈的苦笑着说:“那就等老娘过世女儿出嫁后再说吧!反正不能让老娘受罪和女娃儿受委屈才是要紧的。”
这样的男人正是自已的女儿梦中的理想男人,体贴细心又有承当,(当然年龄和婚史与梦中幻想的未来丈夫大有不同)想到此她便不顾一切的主动起来。直视着王大伟说:“要是有人愿意经佑你娘也好好的对你的女儿,那你愿意娶她吗?”
王大伟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喜之余又马上冷静下来。首先是年龄相差十六岁几乎是差了一辈人了;二是她明显怀着娃娃,那娃儿的老汉到底是哪个?会不会给自已惹来什么大祸呢?
但他又不知道怎样对这个女人说,只是低着头抽烟不说话。直到翠儿捂着脸哭着跑走后,他还在那里心乱如麻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