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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南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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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袍哥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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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回到回龙场三天了,二爷阳运林今天可是有要事办理。回龙场是一、四、七的场期,今天要在茶馆头帮夏家祠堂背后的夏老三摆平事情,约了已时(上午九时)在自家兴隆茶馆头吃“讲茶”。 因茶馆就是自家前屋,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走过天井掀开布帘从后门进了茶从家里回到回龙场三天了,二爷阳运林今天可是有要事办理。回龙场是一、四、七的场期,今天要在茶馆头帮夏家祠堂背后的夏老三摆平事情,约了已时(上午九时)在自家兴隆茶馆头吃“讲茶”。 因茶馆就是自家前屋,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走过天井掀开布帘从后门进了茶馆。茶馆今早生意还好,乡坝头赶场的土老肥些还没拢,二十多张矮木桌已坐了一大半。 阳二爷刚一露面,好几张桌旁就吆喝起“阳二爷来喽,好茶泡起,茶钱我会了……。”此起彼落,还因谁给茶钱争执起来。 阳二爷谦和地抱拳答礼:“谢喽,谢喽,今天有人先请喽哈,道谢各位了。”一边踱步走进左侧雅间。雅间内,今天的事主夏三爷两弟兄早已坐起在等,不同外面矮桌和竹子高背椅,雅间正面是一张八仙桌,桌旁两边放着黑漆太师椅,两边各位两张茶几,四张圈椅。墙上贴着一张桃园三结义的浓彩绵竹年画。 夏家兄弟坐在右边的茶几前,见二爷进来,急急站起身躬身作礼,口里说到:“今天要多靠二爷仗义主持公道,添了麻烦了哈。”边说见四周无人将一筒红纸卷起的银元按进二爷手里。 阳二爷连说:“何必客气,按道理讲理,有理说不赊,按规矩办事,不用,不用。”拿起又往夏三爷手里塞。 夏三爷急忙向他一推说:“来人了,莫讲礼,看到不好!”二爷的手也就顺势缩了回来在长袍袖里,手指甲暗暗一捏约有五六个沉甸甸的洋钱。心里一喜就说:“袍哥堂口上自然要讲公道,我估谙那几个舅子就是敲点线,无据无凭诬不起人,你也就出点血免灾求安,这事真还不好见官的。” “就是,就是。我肯定是清白得很,但人言可畏是不是?”夏三爷一脸谄笑的说道转话又说:“阳二爷,但我的家务你是晓得的,血出大了也是承不起的哟!” 二爷又点头:“晓得,晓得。未必我不帮你哥子的忙,还帮到那几个“倥子”(袍哥们说那些不在帮会内的人为倥子)说嘛?”一边转身往外走去,“你先坐到起,我出去安顿哈茶客朋友,莫让别个看到我们先坐到一起会有不安逸的。” “懂得起,懂得起。您请便,请便。”夏三连连哈腰说道。二爷估谙还要等一会儿那苦主家几爷子和闲二爷普二爷才能到,就先去右侧烟房歇一下再转来。 二爷过到烟房头(茶馆兼营水烟和鸦片烟),烧烟泡的小伙计知道二爷不抽鸦片烟,便将二爷专用的白铜水烟壶装好烟丝,换了水递过来,用纸念子吹了火,给二爷点燃。二爷在椅子上闭着眼,抽着水烟,淡蓝的烟雾散漫开来……。 盯着徐徐散开的烟圈,二爷又再一次斟酌起今天的“公案”来。今天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是出了人命,这夏三爷有二十多亩田和六亩坡地,家里只有个独生儿子在场上陈记布店里学生意,劳力不足便把田土租了一半出去, 自己留了十多亩水田,栽秧打谷都请人帮忙。去年结了儿媳妇儿姓曾叫曾二妹的(四川人口里的媳妇就专指儿媳妇)。家里常住就三爷和婆娘及儿媳妇,今年打谷子自己婆娘(川话:称呼妻子)叫了她 娘家兄弟过来亲帮亲,两个兄弟过来帮到打谷子,婆娘和媳妇就烧水煮饭、送饭。见自家婆娘背起背兜提着水罐出去送饭,夏三儿估谙咋子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狗日的烧火佬和不规矩的儿媳妇就去床上做起坏事来。(这两个狗男女不干不净的已经大半年了,坊间己有传闻) 今天合该出事,夏三娘刚下冲口,脚下一滑,摔了个扑叭,用围腰包的饭菜缯子还好,水罐却是摔破了。亏得出门不远,又回来拿水就撞个正着,把这对奸夫淫妇光屁股逮在床上。 这夏三娘不敢打自家男人,就逮到那小婆娘的头发连抓带扯,一顿猛打。夏三爷一看忙去挡自家婆娘,这夏三娘就顺势倒地大哭大叫起来。 那媳妇儿拢起裤儿就往屋外跑,正赶上夏三娘的二兄弟挑着湿谷子回来。听见屋头有撕打声,就提着扁担冲进去。看到夏三爷正在打姐姐回想刚才坝子头看见的事也就一下子反应过来。怒火冲心抡起一扁担将夏三爷打翻在地,又冲出去找那小骚婆娘算帐。 好一阵才在屋后竹山头找到了,但那媳妇儿已用腰上裤带把自己吊在黄桷树枝上了,解下来看看,己是吐舌瞪眼没气了。 事已至此,夏三爷的老婆、舅子立即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办展扎。(因扒灰也是天大的丑事,传出去也会颜面丢尽)三人商量好对外只说是那媳妇因家务事被婆婆骂了几句,一时赌气想不开就走了绝路。给死人穿上衣裤下了门板停尸一边报丧出去,准备后事。 但曾姓媳妇的娘家兄弟们不依教了,说是逼死人命定要报官到堂。那曾家娘屋头七亲八戚来了二三十人坐到夏家,天天抖起吃住,地方里正来协调几次也说不合,因此“有难事找组织”。 夏三爷是嗨了礼家袍哥三排的,自然是要找到身为回龙场礼字袍哥当家二爷阳运林阳二爷,请组织上帮自己办好展扎按平此事。便请了袍哥来“吃讲茶”。 清末民初川南地方上有什么纠纷、矛盾,也要依靠袍哥来调节。袍哥经常聚集在茶馆活动,解决地方纠纷的“吃讲茶”也常常在茶馆进行。袍哥不但可以作出判决,还可以动用私刑进行惩罚,甚至可以杀人。人们也默认袍哥拥有这样的权力。 听夏三爷陈述儿媳妇是家务事被婆婆骂了几句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早己风闻这扒灰丑事的阳运林心里便有了底。这事可大可小,就看这“烧火佬”肯不肯出钱消灾了。 人命关天这是说大。说小这也是家庭矛盾-时激化所致。那儿媳妇家闹得天红的三兄弟,还都不是血亲兄弟,这媳妇的娘是个挂着拖油瓶的过婚嫂(二婚),带着这个女儿再嫁到曾家的车车娃儿(川南一带称二婚再嫁妇女带到夫家的前婚子女的称谓),与曾姓女子并无很深的兄妹之情。 再说人死如灯灭,也应了那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老话,无非是借此敲诈得些银钱而已。 阳二爷通过摸查吃透了情况,加之业务精通,理论、实践上均可称得上经验丰富,对搁平此事自然是信心十足。 这事情可是件美差巴不得天天都能摊上几起,既有面子撑,又有钱拿,更是慈悲为怀古道热肠地为人排忧解难,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况且这也是二爷职责所在,二爷可是回龙场码头上响当当亮牌子的“礼字旗”坐堂大爷,给袍哥兄弟扎起那是必须的。 这事早已跟本堂上舵把子陈大爷报了响片喊响了四六的,(袍哥黑话:打了招呼利益堂口收六成的意思)陈大爷也点了头的,应是十分周全的了。 想着脑子里又转到今下午约好跟蔡家两爷子到陈府上喝茶,把大幺妹那边看人户的日子定下来,要不自己放出去的三十两水钱本息怕要放黄喽。还在想着,跑堂冲茶的伙计开门探头进来:“二爷,人到齐了,都在请您老人家过去宰旨定夺呢。”二爷伸了懒腰起来,背起手踱着方步走了过去。 事情的解决不出二爷所料,连哄带吓双方一个多时辰就达成协议,由“圣闲二爷”普二爷提出解决方案,夏家出川板子(指四川铸造局光绪银元)二十五元给曾家做赔偿,另再拿六元给曾女儿的娘作棺材本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议定付给曾家总共二十个银元包干,夏家出钱粮厚葬曾氏完事。 议完后自然由夏三爷出钱做东,在下街的稻香村饭铺摆了“和气酒”。席间各方淡笑风生,称兄道弟一派和谐,并无伤感和仇恨。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散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阳二爷也打着酒饱嗝,剔着牙往上街外桥口陈府走去。 进了陈府客厅,蔡家两爷子和陈三爷已在喝茶候着。阳二爷连声道歉说来晚了,又说明是受大舵爷之托去摆平夏家那人命案子。又再三强调:“那狗日的曾家几爷子不懂礼,日毬得很,夏家那烧火佬又吝啬得很,托舵爷的名气,我自己费尽心思,好歹算摆平了……。” 陈三爷让了座,让人上了茶,也讲对不住,说:“大哥老倌(指舵爷陈老大)今朝一早起进城去了,昨天总堂口“和义公”李大爷传话下来,叫去城头商量组织“保路同志军”去打成都府的事情,今天打早就和大老幺(大爷的儿子)走了。 临走时叫我跟你讲把今年的抽头和开香堂保烟、煤的银子清一哈,估谙拉队伍要用到的。”二爷一边应着,一边坐下来用茶,待茶冲了两开,陈三爷转入正题。 陈大爷给阳幺姑保媒这蔡家就住在回龙下场口上,那坐在二爷对面的青年男子蔡子明就是蔡家独子。有个姐姐已出嫁了,小伙子现在成都洋学堂学的是机械工程。 这次成都闹“保路”罢了课回家来了,蔡家是陈家远房的远房亲戚,陈大爷的意思是成人之美,阳家幺姑不是待嫁闺中吗,现蔡家娃儿也是尚未说亲,乃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陈大爷想撮合这一门亲事。 前一阵也跟阳二爷讲了,阳二爷说要回去禀告老爷,太太,且得幺姑本人欢喜才行。今天就约了蔡家两爷子定个日子去百合湾阳家大院相亲。 仿佛他们说的事跟自己并无关系一般,那蔡子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伙子身材高挑,清清秀秀的斯文模样,一边品着茶,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次回来,老汉和娘对自己讲了家里的困难:舅舅在山里包了两个井口”打亲身”(交租金给窑主承包煤窑开采),由于自己资金短缺,同时也是心想与姐夫走共同致富道路,便找了姐哥(蔡家父亲)入股,共凑了八十两银子交了租金。 又各自凑了二十两做流动资金支付费用,没想出了不到两个月的煤,矿脉就断了,又挖了个多月也是只出灰色的砂子不见黑煤,只能关井。 这一来不但多年心血耗尽,还欠了场上“万利庄”钱铺六十多两银子(算的三分月息),年年翻的利滚利(年底不还,利滚入本计算复息)。 正在走投无路时,陈大爷来提阳家幺姑的事,简直是久旱得甘露绝处逢生啊。父母希望儿子答应这婚事,借阳家陪嫁来解了这一死扣。 蔡子明听了如晴天霹雳,自己成都读书,一年费用全算不过五两多银子。这是巨额债务,又是利滚利的水钱;且这“万利庄”钱铺的最大股东就是陈大舵爷,敢说欠帐不还吗? 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应了,而与自己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陈坛罐的女儿陈桂平知道会怎么想呢? 但不管蔡子明这边如何想,那边三人已商量好了,初九托媒去阳家,听阳家老人和幺姑的意思再说下文。 事情定了,蔡家父子告辞出门后,又和二爷摆起这“同志军”打成都的事,陈大爷说起一肚皮气:“我们又没买铁路上的股票,如今又要自带盘缠去打仗火,不晓得我哥老倌脑壳头进水了嘛是咋子在想!” 二爷开导说:“咱袍哥人家讲的是义气,近看人家新场杨三爷,山里头双王店史大王和城头李大爷这些硬梆梆的那么大的角儿都在雄起干,咱陈大爷哪能拉稀摆带呢?二天还要在街上立桩桩,这是估到都要扎起的!” “但怕是打不赢哟,昨天船上回来讲,自流井那边的巡防营到开到观音滩了(此滩属贡井距回龙场二十华里不到),你我怕要听到水响谙到深浅摸到石头过河才是噢”。 又吹了一会儿闲话,阳二爷放下两个银元的?浮喜”(办理夏家之事陈舵爷的个人分成)告辞出来,颠着脚步嘴里哼着高腔《槐阳记》里“才相逢,又离分,夫啊……”一路沿街向自家婆娘开的“阳升记”绸缎庄走去。 阳家二爷的婆娘周氏就是回龙场本地人,家中祖传三代开着成衣铺子兼着卖些绸缎衣料。因是家中独女儿,周氏出嫁时父母就将这间店子作为陪嫁改名“阳升记”交给周氏经营。 这阳运林是场上出了名的拌桶耳朵软到十分,历来是严格遵守“一切缴获要归公”的规定的。他悄悄藏了一个银元夹在腰带上才手里捏了那三个龙洋踱进店里,去哄周氏欢喜。 阳家在乡的三弟兄是有分工的:大哥用现在的话算是常务副总,掌管全面工作又兼管家中田土收入和帐房。二爷负责场上的茶馆烟铺生意和阳家与人在卫元与贡井交界处雷公滩合伙顶下的挖耳井的经营管理。 这口井开钻之时当时夏洞寺四家搭伙人钻了半年不见出卤水,全部家产都赔了进去。最后一咬牙将孩子的压岁钱、婆娘伙的金银首饰都凑了来,准备再钻下去九百米破釜沉舟来赌最后一把。 当打到七百多米时又断了资金。靠主家老母亲掏出仅剩的一根金挖耳勺子卖了四两三钱银子支撑坚持着,再钻最后两天看看是能否出卤水。 也真是老天有眼,看看离最后收工只有两个时辰了,几个主家都绝望得想跳河的时节,随着狂喜的欢呼声,一股股黄黑刺鼻的大黑卤涌出了管口。因此这口盐井便被主人命名为”挖耳井”。 虽说是出了卤,但投资人己是灯干油尽一屁股滥帐了,便将此井以每年一百三十六个银元的底价租给阳家及其合伙人夏洞寺街上的曹又东,租期为六年。 今年已是第三年,除去各项费用税捐后,去年阳家又分到了七十两红利。四弟阳运奎管理着双王店大山里头与高市场睢家兄弟合办的土煤窑口“顺和厂”。厂里在林湾沟里有三个窑口。前两年开巷口拱顶子.打面层.开煤矸石.共 用了两百多两银子,直到去年才开始大量出煤,年产锃亮大块煤一百三十多万斤。阳家当年就分了一百二十个银元的红利,顺和厂的收益就成了阳家目前最大的一项收入,今年可望更好。 老四顺便还管理大石包山上的薪炭林的木炭窑子。每年除了自用和送人也能有个四十两上下的收入。 三哥阳运清在雅州(今雅安市)巡防当军官职为菅带。他自己每年有约60两饷银,年底家里有给三十两贴补供其撑场面;五弟运武在成都读书,运良尚幼、 运英是女儿家,照例都不管家里经济事情。阳家老太爷早有定规定:己婚各房儿子每月有五两养家钱,折合发给八个银元,另给家里当差做事的老大、老二和老四每月领五个银元作业务滥费;另大笔的公支费用在帐房支报。 给在外读书的运武每月三个银元食宿杂支,学费另给。运英每月二个银元零用。运良、运琴跟着廖氏在老太爷处实报实销。老太太和邓氏自然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了。 阳家在合百湾己是顶级大户,但却无鱼肉乡邻欺男霸女之明显劣迹。尽管后曾有阳运清卖地三十亩捐给讨袁护国军作军费、阳运武随杨森军出川抗日时自卖名下田二十三亩捐飞机给国家而导致阳家财力大减;但在一九五一年政府给阳家定的阶级成份时仍是百合湾里最高的:工商业兼地主。 馆。茶馆今早生意还好,乡坝头赶场的土老肥些还没拢,二十多张矮木桌已坐了一大半。 阳二爷刚一露面,好几张桌旁就吆喝起“阳二爷来喽,好茶泡起,茶钱我会了……。”此起彼落,还因谁给茶钱争执起来。 阳二爷谦和地抱拳答礼:“谢喽,谢喽,今天有人先请喽哈,道谢各位了。”一边踱步走进左侧雅间。雅间内,今天的事主夏三爷两弟兄早已坐起在等,不同外面矮桌和竹子高背椅,雅间正面是一张八仙桌,桌旁两边放着黑漆太师椅,两边各位两张茶几,四张圈椅。墙上贴着一张桃园三结义的浓彩绵竹年画。 夏家兄弟坐在右边的茶几前,见二爷进来,急急站起身躬身作礼,口里说到:“今天要多靠二爷仗义主持公道,添了麻烦了哈。”边说见四周无人将一筒红纸卷起的银元按进二爷手里。 阳二爷连说:“何必客气,按道理讲理,有理说不赊,按规矩办事,不用,不用。”拿起又往夏三爷手里塞。 夏三爷急忙向他一推说:“来人了,莫讲礼,看到不好!”二爷的手也就顺势缩了回来在长袍袖里,手指甲暗暗一捏约有五六个沉甸甸的洋钱。心里一喜就说:“袍哥堂口上自然要讲公道,我估谙那几个舅子就是敲点线,无据无凭诬不起人,你也就出点血免灾求安,这事真还不好见官的。” “就是,就是。我肯定是清白得很,但人言可畏是不是?”夏三爷一脸谄笑的说道转话又说:“阳二爷,但我的家务你是晓得的,血出大了也是承不起的哟!” 二爷又点头:“晓得,晓得。未必我不帮你哥子的忙,还帮到那几个“倥子”(袍哥们说那些不在帮会内的人为倥子)说嘛?”一边转身往外走去,“你先坐到起,我出去安顿哈茶客朋友,莫让别个看到我们先坐到一起会有不安逸的。” “懂得起,懂得起。您请便,请便。”夏三连连哈腰说道。二爷估谙还要等一会儿那苦主家几爷子和闲二爷普二爷才能到,就先去右侧烟房歇一下再转来。 二爷过到烟房头(茶馆兼营水烟和鸦片烟),烧烟泡的小伙计知道二爷不抽鸦片烟,便将二爷专用的白铜水烟壶装好烟丝,换了水递过来,用纸念子吹了火,给二爷点燃。二爷在椅子上闭着眼,抽着水烟,淡蓝的烟雾散漫开来……。 盯着徐徐散开的烟圈,二爷又再一次斟酌起今天的“公案”来。今天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大是出了人命,这夏三爷有二十多亩田和六亩坡地,家里只有个独生儿子在场上陈记布店里学生意,劳力不足便把田土租了一半出去, 自己留了十多亩水田,栽秧打谷都请人帮忙。去年结了儿媳妇儿姓曾叫曾二妹的(四川人口里的媳妇就专指儿媳妇)。家里常住就三爷和婆娘及儿媳妇,今年打谷子自己婆娘(川话:称呼妻子)叫了她 娘家兄弟过来亲帮亲,两个兄弟过来帮到打谷子,婆娘和媳妇就烧水煮饭、送饭。见自家婆娘背起背兜提着水罐出去送饭,夏三儿估谙咋子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这狗日的烧火佬和不规矩的儿媳妇就去床上做起坏事来。(这两个狗男女不干不净的已经大半年了,坊间己有传闻) 今天合该出事,夏三娘刚下冲口,脚下一滑,摔了个扑叭,用围腰包的饭菜缯子还好,水罐却是摔破了。亏得出门不远,又回来拿水就撞个正着,把这对奸夫淫妇光屁股逮在床上。 这夏三娘不敢打自家男人,就逮到那小婆娘的头发连抓带扯,一顿猛打。夏三爷一看忙去挡自家婆娘,这夏三娘就顺势倒地大哭大叫起来。 那媳妇儿拢起裤儿就往屋外跑,正赶上夏三娘的二兄弟挑着湿谷子回来。听见屋头有撕打声,就提着扁担冲进去。看到夏三爷正在打姐姐回想刚才坝子头看见的事也就一下子反应过来。怒火冲心抡起一扁担将夏三爷打翻在地,又冲出去找那小骚婆娘算帐。 好一阵才在屋后竹山头找到了,但那媳妇儿已用腰上裤带把自己吊在黄桷树枝上了,解下来看看,己是吐舌瞪眼没气了。 事已至此,夏三爷的老婆、舅子立即放下内部矛盾,一致对外办展扎。(因扒灰也是天大的丑事,传出去也会颜面丢尽)三人商量好对外只说是那媳妇因家务事被婆婆骂了几句,一时赌气想不开就走了绝路。给死人穿上衣裤下了门板停尸一边报丧出去,准备后事。 但曾姓媳妇的娘家兄弟们不依教了,说是逼死人命定要报官到堂。那曾家娘屋头七亲八戚来了二三十人坐到夏家,天天抖起吃住,地方里正来协调几次也说不合,因此“有难事找组织”。 夏三爷是嗨了礼家袍哥三排的,自然是要找到身为回龙场礼字袍哥当家二爷阳运林阳二爷,请组织上帮自己办好展扎按平此事。便请了袍哥来“吃讲茶”。 清末民初川南地方上有什么纠纷、矛盾,也要依靠袍哥来调节。袍哥经常聚集在茶馆活动,解决地方纠纷的“吃讲茶”也常常在茶馆进行。袍哥不但可以作出判决,还可以动用私刑进行惩罚,甚至可以杀人。人们也默认袍哥拥有这样的权力。 听夏三爷陈述儿媳妇是家务事被婆婆骂了几句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早己风闻这扒灰丑事的阳运林心里便有了底。这事可大可小,就看这“烧火佬”肯不肯出钱消灾了。 人命关天这是说大。说小这也是家庭矛盾-时激化所致。那儿媳妇家闹得天红的三兄弟,还都不是血亲兄弟,这媳妇的娘是个挂着拖油瓶的过婚嫂(二婚),带着这个女儿再嫁到曾家的车车娃儿(川南一带称二婚再嫁妇女带到夫家的前婚子女的称谓),与曾姓女子并无很深的兄妹之情。 再说人死如灯灭,也应了那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老话,无非是借此敲诈得些银钱而已。 阳二爷通过摸查吃透了情况,加之业务精通,理论、实践上均可称得上经验丰富,对搁平此事自然是信心十足。 这事情可是件美差巴不得天天都能摊上几起,既有面子撑,又有钱拿,更是慈悲为怀古道热肠地为人排忧解难,这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况且这也是二爷职责所在,二爷可是回龙场码头上响当当亮牌子的“礼字旗”坐堂大爷,给袍哥兄弟扎起那是必须的。 这事早已跟本堂上舵把子陈大爷报了响片喊响了四六的,(袍哥黑话:打了招呼利益堂口收六成的意思)陈大爷也点了头的,应是十分周全的了。 想着脑子里又转到今下午约好跟蔡家两爷子到陈府上喝茶,把大幺妹那边看人户的日子定下来,要不自己放出去的三十两水钱本息怕要放黄喽。还在想着,跑堂冲茶的伙计开门探头进来:“二爷,人到齐了,都在请您老人家过去宰旨定夺呢。”二爷伸了懒腰起来,背起手踱着方步走了过去。 事情的解决不出二爷所料,连哄带吓双方一个多时辰就达成协议,由“圣闲二爷”普二爷提出解决方案,夏家出川板子(指四川铸造局光绪银元)二十五元给曾家做赔偿,另再拿六元给曾女儿的娘作棺材本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议定付给曾家总共二十个银元包干,夏家出钱粮厚葬曾氏完事。 议完后自然由夏三爷出钱做东,在下街的稻香村饭铺摆了“和气酒”。席间各方淡笑风生,称兄道弟一派和谐,并无伤感和仇恨。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散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阳二爷也打着酒饱嗝,剔着牙往上街外桥口陈府走去。 进了陈府客厅,蔡家两爷子和陈三爷已在喝茶候着。阳二爷连声道歉说来晚了,又说明是受大舵爷之托去摆平夏家那人命案子。又再三强调:“那狗日的曾家几爷子不懂礼,日毬得很,夏家那烧火佬又吝啬得很,托舵爷的名气,我自己费尽心思,好歹算摆平了……。” 陈三爷让了座,让人上了茶,也讲对不住,说:“大哥老倌(指舵爷陈老大)今朝一早起进城去了,昨天总堂口“和义公”李大爷传话下来,叫去城头商量组织“保路同志军”去打成都府的事情,今天打早就和大老幺(大爷的儿子)走了。 临走时叫我跟你讲把今年的抽头和开香堂保烟、煤的银子清一哈,估谙拉队伍要用到的。”二爷一边应着,一边坐下来用茶,待茶冲了两开,陈三爷转入正题。 陈大爷给阳幺姑保媒这蔡家就住在回龙下场口上,那坐在二爷对面的青年男子蔡子明就是蔡家独子。有个姐姐已出嫁了,小伙子现在成都洋学堂学的是机械工程。 这次成都闹“保路”罢了课回家来了,蔡家是陈家远房的远房亲戚,陈大爷的意思是成人之美,阳家幺姑不是待嫁闺中吗,现蔡家娃儿也是尚未说亲,乃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陈大爷想撮合这一门亲事。 前一阵也跟阳二爷讲了,阳二爷说要回去禀告老爷,太太,且得幺姑本人欢喜才行。今天就约了蔡家两爷子定个日子去百合湾阳家大院相亲。 仿佛他们说的事跟自己并无关系一般,那蔡子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小伙子身材高挑,清清秀秀的斯文模样,一边品着茶,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次回来,老汉和娘对自己讲了家里的困难:舅舅在山里包了两个井口”打亲身”(交租金给窑主承包煤窑开采),由于自己资金短缺,同时也是心想与姐夫走共同致富道路,便找了姐哥(蔡家父亲)入股,共凑了八十两银子交了租金。 又各自凑了二十两做流动资金支付费用,没想出了不到两个月的煤,矿脉就断了,又挖了个多月也是只出灰色的砂子不见黑煤,只能关井。 这一来不但多年心血耗尽,还欠了场上“万利庄”钱铺六十多两银子(算的三分月息),年年翻的利滚利(年底不还,利滚入本计算复息)。 正在走投无路时,陈大爷来提阳家幺姑的事,简直是久旱得甘露绝处逢生啊。父母希望儿子答应这婚事,借阳家陪嫁来解了这一死扣。 蔡子明听了如晴天霹雳,自己成都读书,一年费用全算不过五两多银子。这是巨额债务,又是利滚利的水钱;且这“万利庄”钱铺的最大股东就是陈大舵爷,敢说欠帐不还吗? 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应了,而与自己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陈坛罐的女儿陈桂平知道会怎么想呢? 但不管蔡子明这边如何想,那边三人已商量好了,初九托媒去阳家,听阳家老人和幺姑的意思再说下文。 事情定了,蔡家父子告辞出门后,又和二爷摆起这“同志军”打成都的事,陈大爷说起一肚皮气:“我们又没买铁路上的股票,如今又要自带盘缠去打仗火,不晓得我哥老倌脑壳头进水了嘛是咋子在想!” 二爷开导说:“咱袍哥人家讲的是义气,近看人家新场杨三爷,山里头双王店史大王和城头李大爷这些硬梆梆的那么大的角儿都在雄起干,咱陈大爷哪能拉稀摆带呢?二天还要在街上立桩桩,这是估到都要扎起的!” “但怕是打不赢哟,昨天船上回来讲,自流井那边的巡防营到开到观音滩了(此滩属贡井距回龙场二十华里不到),你我怕要听到水响谙到深浅摸到石头过河才是噢”。 又吹了一会儿闲话,阳二爷放下两个银元的?浮喜”(办理夏家之事陈舵爷的个人分成)告辞出来,颠着脚步嘴里哼着高腔《槐阳记》里“才相逢,又离分,夫啊……”一路沿街向自家婆娘开的“阳升记”绸缎庄走去。 阳家二爷的婆娘周氏就是回龙场本地人,家中祖传三代开着成衣铺子兼着卖些绸缎衣料。因是家中独女儿,周氏出嫁时父母就将这间店子作为陪嫁改名“阳升记”交给周氏经营。 这阳运林是场上出了名的拌桶耳朵软到十分,历来是严格遵守“一切缴获要归公”的规定的。他悄悄藏了一个银元夹在腰带上才手里捏了那三个龙洋踱进店里,去哄周氏欢喜。 阳家在乡的三弟兄是有分工的:大哥用现在的话算是常务副总,掌管全面工作又兼管家中田土收入和帐房。二爷负责场上的茶馆烟铺生意和阳家与人在卫元与贡井交界处雷公滩合伙顶下的挖耳井的经营管理。 这口井开钻之时当时夏洞寺四家搭伙人钻了半年不见出卤水,全部家产都赔了进去。最后一咬牙将孩子的压岁钱、婆娘伙的金银首饰都凑了来,准备再钻下去九百米破釜沉舟来赌最后一把。 当打到七百多米时又断了资金。靠主家老母亲掏出仅剩的一根金挖耳勺子卖了四两三钱银子支撑坚持着,再钻最后两天看看是能否出卤水。 也真是老天有眼,看看离最后收工只有两个时辰了,几个主家都绝望得想跳河的时节,随着狂喜的欢呼声,一股股黄黑刺鼻的大黑卤涌出了管口。因此这口盐井便被主人命名为”挖耳井”。 虽说是出了卤,但投资人己是灯干油尽一屁股滥帐了,便将此井以每年一百三十六个银元的底价租给阳家及其合伙人夏洞寺街上的曹又东,租期为六年。 今年已是第三年,除去各项费用税捐后,去年阳家又分到了七十两红利。四弟阳运奎管理着双王店大山里头与高市场睢家兄弟合办的土煤窑口“顺和厂”。厂里在林湾沟里有三个窑口。前两年开巷口拱顶子.打面层.开煤矸石.共 用了两百多两银子,直到去年才开始大量出煤,年产锃亮大块煤一百三十多万斤。阳家当年就分了一百二十个银元的红利,顺和厂的收益就成了阳家目前最大的一项收入,今年可望更好。 老四顺便还管理大石包山上的薪炭林的木炭窑子。每年除了自用和送人也能有个四十两上下的收入。 三哥阳运清在雅州(今雅安市)巡防当军官职为菅带。他自己每年有约60两饷银,年底家里有给三十两贴补供其撑场面;五弟运武在成都读书,运良尚幼、 运英是女儿家,照例都不管家里经济事情。阳家老太爷早有定规定:己婚各房儿子每月有五两养家钱,折合发给八个银元,另给家里当差做事的老大、老二和老四每月领五个银元作业务滥费;另大笔的公支费用在帐房支报。 给在外读书的运武每月三个银元食宿杂支,学费另给。运英每月二个银元零用。运良、运琴跟着廖氏在老太爷处实报实销。老太太和邓氏自然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了。 阳家在合百湾己是顶级大户,但却无鱼肉乡邻欺男霸女之明显劣迹。尽管后曾有阳运清卖地三十亩捐给讨袁护国军作军费、阳运武随杨森军出川抗日时自卖名下田二十三亩捐飞机给国家而导致阳家财力大减;但在一九五一年政府给阳家定的阶级成份时仍是百合湾里最高的:工商业兼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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