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沈莞正在翊坤宫暖阁内,逗弄着越发圆润可爱的雪团。
小家伙如今是宫里的小霸王,仗着帝妃宠爱,时常在御花园巡视,连太后宫里的鹦鹉见了它都要躲着飞。
玉茗轻手轻脚进来,面上带着几分忧色,低声道:“娘娘,方才林夫人递牌子进宫,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听慈宁宫那边的小宫女说,林夫人进去时,眼圈都是红的,像是哭过。”
沈莞抚着雪团的手微微一顿。叔母向来温婉持重,若无大事,绝不会轻易在宫中落泪示弱。
她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可知是何事?”
玉茗摇头:“具体不知,但隐约听说是与沈铮将军有关…”
正说着,外头通传,乾清宫的太监来请,说陛下请娘娘过去一趟。
沈莞压下心头疑虑,换了身衣裳,带着云珠去了乾清宫。
萧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朱笔,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温声道:“阿愿来了。有件事,说与你听,让你也高兴高兴。”
“何事让阿兄这般开心?”沈莞好奇。
“是关于你堂兄沈铮的。”萧彻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他此番调回京城,升任正四品广威将军,除了他自身在北境屡立战功,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朕与冯将军商议的结果。”
“冯将军?”沈莞想起后来才知道的那位为了女儿能假死脱身、不惜献上大半家财的威武大将军冯猛。
“正是。”萧彻点头,“冯婉瑜与谢尧之事,虽已了结,但京城毕竟人多眼杂,难免有风声。冯将军爱女心切,便与朕商议,让谢尧接了沈铮在北境的职位,外放出去。
一则让那小两口远离是非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二则北境虽苦寒,却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谢尧有才,正可施展。如此一来,沈铮回京升职,谢尧外放得所,冯将军安心,也算皆大欢喜。”
沈莞闻言,确实为冯婉瑜和谢尧感到高兴,也为堂兄的晋升欣喜。
她依偎进萧彻怀里,笑道:“阿兄思虑周全,这确是好事。”
“朕的阿愿高兴便好。”萧彻搂着她,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然而,沈莞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从乾清宫回到翊坤宫后不久,玉茗便带来了更详细、也更令人糟心的消息。
原来,沈铮此番回京,并非独自一人。
他还带回了一个名叫栗儿的农家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说是他在北境一次剿匪行动中受伤,被这女子所救,悉心照料,才得以痊愈。
栗儿父母双亡,在北境孤苦无依,沈铮感念其救命之恩,又见她无处可去,便将她带回了京城,暂时安置在沈府。
这原本也说得过去,救命之恩,给予庇护,亦是应有之义。
可问题在于,沈铮将这栗儿带回沈府后,态度颇为微妙。
不仅让她住在离主院不远的一个清雅小院里,一应吃穿用度皆比照小姐规格,自己更是时常过去探望,言语间颇为维护。
那栗儿对沈铮也极为依赖,一口一个沈大哥,眼神孺慕中又带着几分羞怯。
沈壑岩与林氏起初并未多想,只当儿子是报恩心切。
可眼看儿子回京数日,除了刚回来时见了妻儿一面,之后竟总是借口公务或陪伴恩人,有意无意地避着妻子赵明妍。
林氏细心,察觉到不对,几番试探,沈铮却总是含糊其辞,只反复强调栗儿对他有恩,他不能不管。
今日林氏实在按捺不住,又见赵明妍虽强颜欢笑,但眉宇间郁色难掩。
孙子安安年纪尚小,心中又气又疼,这才忍不住进宫,想向太后这位姑姐讨个主意,也诉诉苦。
沈莞听完,心头顿时像压了块石头。
她与嫂子赵明妍虽相处时日不算极长,但印象极好。
明妍嫂子爽朗明艳,待人真诚,对堂兄也是一片情深。
堂兄出征在外,她一人操持家务,照顾公婆,生下安安,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如今好不容易盼得夫君平安归来,还升了官职,本该是夫妻团聚、共享天伦之时,却凭空多出这么一个身份尴尬、态度不明的“恩人”女子……
同为女子,沈莞几乎能立刻感受到赵明妍心中的委屈、愤怒和不安。
救命之恩固然重,但若这恩情掺和了男女之情,或被人刻意利用来攀附,那便成了扎在心口的刺。
“姑母那边怎么说?”沈莞蹙眉问道。
玉茗回道:“太后娘娘听了也是又气又烦,说他一个带兵的将军,杀伐决断,对敌人不见心软!怎么对着个农女就心软得不知分寸了?
这分明是仗着明妍爱重他,沈家宠着他,便有些忘形了!世间男儿多薄幸,这话不假,可我们沈家的门风,不能坏在他手里!
太后让林夫人先回去,说她会找机会敲打沈将军,也让她安抚好明妍少夫人,万事有她做主。”
沈莞稍微松了口气,有姑母在,总能镇住场面。但她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为嫂子感到难过。
果然,又过了两日,更具体也更令人恼火的消息传了进来。
林氏回府后,心中憋着气,恰好沈铮带着那栗儿来给她请安。
栗儿生得倒是清秀,举止也还算规矩,只是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沈铮,带着显而易见的依恋。
林氏忍着不悦,问了几句家常,栗儿回答得小心翼翼,一口北地口音。
末了,沈铮支支吾吾地开口:“母亲,栗儿在北境救过儿子性命,如今孤身一人,儿子想……能否就让她在咱们府里住下,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她手脚勤快,可以帮着做些活计,或者……儿子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也算全了这段恩义。”
林氏一听这话,再看儿子那闪烁的眼神和栗儿瞬间黯淡下去又强作坚强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这哪里是单纯报恩?
这分明是动了别的心思,却又碍于礼法和对妻子的愧疚,不敢明言,想先用容身之处模糊过去,再徐徐图之!
她当即沉下脸,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铮儿!你糊涂!”
沈铮一愣:“母亲?”
“容身之处?”林氏冷笑,“你想让她怎么容身?是给你做通房?侍妾?还是将来抬了做平妻甚至……夫人?”
她越说越气,“你出征在外,明妍在家替你孝敬父母,养育幼儿,何等辛苦?你回来不过数日,不急着与妻子团聚,抚慰她为你担惊受怕之心,反而带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回来,还要给她容身之处?
你让明妍如何自处?让安安如何看你这个父亲?我们沈家的门风,几时容得下这等忘恩负义、宠妾灭妻之事?!”
沈铮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红耳赤,又急又愧:“母亲!儿子没有……儿子只是感念恩情,绝无他意!栗儿她是个好姑娘,儿子不能眼睁睁看她流落街头……”
“好姑娘?”林氏更怒,“若真是自重自爱的好姑娘,便该知晓瓜田李下之嫌,接受银钱厚谢,另寻安身立命之所,而不是跟着有妇之夫千里迢迢回京,住进别人府里,惹来无数闲话!
你口口声声恩情,这恩情到底是干净,还是早已变了味,你自己心里清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
林氏和沈铮俱是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赵明妍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脚边是一只打碎了的青瓷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
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一双明媚的眼睛此刻盛满了难以置信的伤痛和冰冷的失望,直直地看着沈铮。
方才屋内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明妍……”沈铮心中一慌,下意识上前一步。
赵明妍却猛地后退,避开了他伸出的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哽咽,目光从沈铮脸上,移到他身后那个怯生生望着她的栗儿身上,又转回沈铮。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抬起手,用尽力气,“啪”地一声,狠狠扇在了沈铮脸上!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打得沈铮头偏了过去,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沈铮,”赵明妍的声音抖得厉害,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赵明妍嫁给你,是看中你沈家门风清正,看中你为人磊落担当!
救命之恩,我们沈家可以倾尽家财报答,给她置办田产宅院,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可若有人想借着这救命之恩攀龙附凤,行那腌臜苟且之事!这恩情,便脏了!我嫌恶心!”
她说完,再不看沈铮瞬间惨白的脸,也不看屋内惊呆的林氏和栗儿,转身,挺直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如何的惊涛骇浪。
沈铮捂着脸,呆立在原地。
脸上火辣辣的疼,远不及心中那骤然而来的刺痛和慌乱。他从未见过明妍如此决绝冰冷的模样。
那一巴掌,打醒了他连日来的犹豫和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绮念。
他看到母亲失望痛心的眼神,也看到栗儿眼中瞬间涌上的泪水和惶恐。
他……真的做错了吗?
赵明妍回到自己院中,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泪水才终于夺眶而出。
丫鬟吓得连忙上前:“少奶奶,您怎么了?是不是将军他……”
赵明妍摇摇头,用帕子狠狠擦去眼泪,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中儿子安安恬静的小脸,心中更是悲苦难言。
“少奶奶,咱们……咱们怎么办啊?”丫鬟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赵明妍吸了吸鼻子,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却也带着深深的疲惫:“能怎么办?为着一个不知所谓的恩人,难道真要闹到和离不成?”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细嫩的脸颊,“安安是沈家的长孙,他还这么小,需要父亲,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若走了,他怎么办?那女人若是进了门,我的安安又该怎么办?”
她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但不能不顾孩子,也不能真的毁了这桩婚姻。至少现在不能。
“此事……且看公婆和太后娘娘如何决断吧。”赵明妍闭上眼,将苦涩咽回肚里。
心中那曾经炽热的情意,却在今日,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