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滩上,大内义弘被两名神机营士兵架着胳膊,双脚无力地在地上拖行。
当他看到因为眼前的景象,比起肉体上的折磨,更像是对他灵魂的一场凌迟。
如果说之前的火炮是对肉体的毁灭,那现在映入眼帘的画面,就是对他世界观的彻底粉碎。
海岸边,数千名原本属于他大内氏领地的百姓、足轻,此刻正光着膀子,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密密麻麻地在临时搭建的栈桥上穿梭。
银冬瓜沉重无比,那粗糙的麻绳勒进肉里,肩膀早已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脊背往下流,混合着灰黑色的汗水,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狰狞的白痕。
若是放在以前,这种强度的工作,这些刁民早就哭爹喊娘,甚至会有人倒地装死、聚众闹事。
但现在……
“动作快点!为了天军!!”
一个平日里村头最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二流子,此刻竟然背着比他体重还沉的一大麻袋银矿石,脖子上青筋暴起,满脸通红地对着身后的同伴怒吼:
“别让天神大人们久等!谁要是敢偷懒,就是对神明的亵渎!是不配活着的臭虫!!”
“嗨——!!”
那一群的苦力,竟然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和声。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疲惫,没有怨恨。
只有一种近乎疯魔的狂热,一种病态的亢奋。
他们看向海面上那支大明舰队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崇拜,那是凡人对神迹的无条件跪拜。
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被拖行的大内义弘时,原本的敬畏瞬间变成鄙夷、冷漠,甚至有人狠狠往地上啐一口浓痰。
“呸!晦气!”
仿佛这个曾经掌控他们生死、高高在上的守护大名,如今只是一坨烂在路边的狗屎。
“这……这……”
大内义弘不理解,这可是他的子民啊!
怎么就变成这群恶魔的信徒?
“神……神迹……”
大内义弘膝盖一软,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
在这种绝对的巨物威慑力面前,所有的野心、尊严、武士道精神,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凡人,岂敢直视神明?
“怎么样?这效率比你管着的时候高吧?”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打断大内义弘的呆滞。
不远处的遮阳棚下,朱高炽毫无形象地瘫坐在一张特意从船上搬下来的太师椅上。
这胖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孤就说嘛,这人呐,就是欠练。以前你们那是不会管,就知道拿刀吓唬,太低级。”
朱高炽笑眯眯地指着远处热火朝天的搬运队伍:
“你得给他们信仰,懂吗?虽然这信仰是咱们用炮火炸出来的,但只要好用,就是好信仰。”
“你看,现在他们多快乐。给神仙干活,那是积德,那是福报。比给你这个只知道收税的瘸子干活强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噗——”
大内义弘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一甜,直接喷出一口黑血。
杀人诛心!
这死胖子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活生生剥下来,扔在地上还要用那双厚底官靴狠狠踩两脚!
“报——!!”
一声兴奋的嚎叫打破海滩边的单方面“谈心”。
一名锦衣卫百户,满脸乌黑。
“世子爷!神了!真他娘的神了!”
那百户跑得太急,直接冲到朱高炽面前:
“咱们带来的那几个探矿的老学究,现在正坐在矿坑边上哭呢!”
朱高炽眉头一皱:“哭啥?嫌银子扎手?还是觉得这里的风水不好冲撞了哪路神仙?”
“不是!”
百户咧着大嘴:“他们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没用武之地啊!”
“这石见银山简直就是个聚宝盆!根本不用探!”
“咱们的人本来想按规矩打探洞,结果神机营的兄弟嫌慢,往那石头缝里塞了两斤强效火药,“轰隆”一声……”
百户激动得手舞足蹈,指着不远处那个还冒着青烟的山头:
“炸飞的哪里是石头?那全是白花花的银疙瘩!含银量高得吓人!”
“只要炸开,弯腰捡就是了!”
“那些探矿的师父说,这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觉得自己这一身寻龙点穴的手艺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哦?”
朱高炽费力地扶着太师椅扶手站起来:“意思是说,只要火药管够,这山能一直这么炸下去?”
“能!太能了!”百户拼命点头:“但是……但是有个大问题……”
“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的!”朱高炽不耐烦地催促。
“就是人手不够啊世子爷!”
百户苦着脸,指了指那些正在搬运的俘虏,语气里满是遗憾:
“神机营的兄弟们负责爆破那是行家,可这搬石头、筛选矿石、粗炼,全是力气活。”
“这三千多个倭寇,哪怕咱们不把他们当人使唤,给他们吃最好的药,日夜不停地干,也赶不上咱们炸山的速度啊。”
“刚才就有十几个累吐血的,眼看是活不成了。”
“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这批“顶级耗材”顶多撑半个月,到时候咱们就得自己动手搬银子了。”
朱高炽背着手,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
“缺人……这可是个大问题。”
朱高炽眉头紧锁,一脸的痛心疾首:
“银子就在那躺着,却因为没人搬而运不回去,这是犯罪!这是对大明国库的极不负责!是对太孙殿下信任的辜负!”
他转过身,死死盯着瘫在地上的大内义弘。
那一瞬间,大内义弘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瘸子。”
朱高炽看着大内义弘。
“孤问你个事儿。”
大内义弘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往后缩:“你……你要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这岛上有钱的主儿挺多吗?”
朱高炽笑得一脸和善,但在大内义弘眼里,那笑容比地狱的恶鬼还要狰狞一万倍:
“那孤换个问法。这岛上,闲人多不多?”
“闲……闲人?”大内义弘愣住了,大脑有些短路。
“就是那种,身强力壮,但是整天游手好闲,不是打架就是斗殴,没什么正经工作的盲流。”
朱高炽循循善诱:
“比如你的那些邻居,或者你的仇人,他们手底下这种“劳动力”多吗?这种社会不安定因素,孤觉得很有必要帮他们进行一下“职业规划”。”
大内义弘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劳动力?
盲流?
不安定因素?
这死胖子说的是……武士?
和足轻?
一股极其疯狂的快感,钻进大内义弘那颗已经破碎的心脏。
既然大内家完了……既然我的领地变成了地狱……既然我像条狗一样在这里受辱……
那为什么不把大家都拉下来!
凭什么只有我在受苦?
凭什么只有我的武士在当奴隶?
凭什么那些平日里跟我勾心斗角的混蛋还能在城里喝酒吃肉?
那个趁火打劫的细川氏,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山名氏,还有那个坐在京都金阁寺里喝茶、把持着贸易特权的足利义满……
都要死!都要来陪我!!
只有大家都变成了泥里的狗,我这心里才平衡!
“多……多得是!!”
大内义弘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尖锐的怪笑,这笑声听得周围的明军士兵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撑起上半身,指着北方的群山。
“就在那山后面!不到一百里……是益田家的领地!他们家是山名氏的狗腿子!”
“那是条肥狗!手底下有两千精锐武士,还有五千多足轻!”
“还有东边的尼子家!他们也是大户!家里养着数不清的打手!平日里最喜欢抢我的地盘!”
“他们都比我有钱!他们的人都比我的人壮实!!”
大内义弘嘴角流着不知是口水还是血水的液体,笑得癫狂,五官扭曲成一团:
“去抓他们!去把他们都抓来!让他们也尝尝背石头的滋味!我可以带路!我知道他们的小路!我知道哪里没有防备!!”
朱高炽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着不远处的蓝春和蓝斌挥了挥手。
“听见没?这就是向导的作用。这觉悟,不就上来了吗?”
朱高炽指着北方,语气变得森然:“蓝春,别在那数银子了。既然咱们的产能跟不上,那就去“招工”。”
“记住太孙殿下的话:我们要把这岛上的每一个劳动力,都变成大明银库的搬运工。”
“我们不生产银子,我们只是银子的搬运工,顺便帮他们优化一下人口结构。”
“传孤的令!留下三千人监工,剩下的神机营和骑兵,全部集合!给这个瘸子找根拐棍,让他带路。”
朱高炽大手一挥:“出发!去给咱们的矿山,抓点新鲜的“矿工”回来!”
“只要是活的,两条腿的,能喘气的,都给孤带回来!”
“得令!!”
蓝春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兴奋的笑容:“弟兄们!都有了!别挖了!那是苦力干的活!”
“上马!咱们去抓猪仔!!”
看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大明军队再次集结,大内义弘拄着一根明军随手扔给他的木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看着北方的天空,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益田兼见……我的老朋友,别急,我这就带着“天军”来看你了。”
“这地狱太冷了,你得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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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田城,天守阁内。
清酒的香气混杂着炭火烤鱼的焦香,在低矮的屋内盘旋。
作为石见国的一方豪强,益田兼见此刻的心情,正如窗外那开得烂漫的樱花,美得冒泡。
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晃荡着漆红的酒碟,一张大脸喝得通红,满面油光。
“你是说,大内义弘那个蠢货,带着三千精锐去巡视银山,结果全军覆没了?”
“就连山城这个老巢也被人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