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处僻静的庄子里,这里是赵王府的一处废弃马场,现在成了陈越的秘密训练基地。
“噗!噗!噗!”
沉闷的破空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色。
二十个精壮的汉子,正在泥地里翻滚、跳跃。他们穿着深色的紧身衣,脸上涂着黑炭,只露出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长枪大刀,而是——陈越和工匠们特制的“奇门兵器”。
张猛光着膀子,浑身肌肉如铁块般隆起,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根鞭子,看着这些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从神机营退下来的精锐,眼神比狼还狠。
“快!再快点!装填!射击!没吃饭吗?这种速度到了江南就是给水鬼送点心!”
“嘣!”
一名汉子从地上一滚而起,手里端着一个没有弓臂的怪匣子——那是“弹射短弩”。利用张鬼手的弹簧技术改造,取消了宽大的弓臂,便于隐蔽携带。虽然射程不如长弓,但三十步内,威力足以穿透皮甲,而且上弦极快。
“发射!”
三支短箭呈品字形射出,笃笃笃钉在远处的木靶上,入木三分。
另一边,几个人正在练习投掷。他们扔出去的不是石头,是一个个拳头大小的陶罐。
“轰!”
陶罐落地碎裂,瞬间腾起一股黄白色的浓烟,带着刺鼻的硫磺和辣椒味,甚至还有石灰粉的灼烧感。
“戴面具!”
所有汉子立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皮囊,扣在脸上。那是内衬了碳粉棉和湿布的防毒面具,虽然简陋,但足以在这个时代横行。
陈越走到张猛身边,看着这支“特种部队”,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他的底牌。
“怎么样?这装备趁手吗?”
“大人!”张猛跳下台子,抹了把汗,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这玩意儿简直是阴人神器!以前我们在边关跟鞑子打仗,哪见过这种手段?这要是扔两个***,再躲在烟里用这短弩,五十个人的马队我也能给他吃下来!而且这短弩还能连发,简直神了!”
“咱们去江南,不是去打仗,是去保命。”陈越从怀里拿出一张图纸,递给张猛,“让兄弟们把这个练熟。这是我们那艘楼船的防御图和改造图,哪里有暗格,哪里能藏人,哪里能放火油,哪里有水下逃生舱,都要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要能找到路。”
“还有,”陈越指了指那些特制的弩箭,那一排排箭头上泛着诡异的蓝光,“箭头都要处理过。不要那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太招摇,容易引来官府。用那种……抹了强效麻药的。我要的是抓活口,或者是让他们动弹不得。我们要审讯,要情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张猛接过图纸,珍重地收好:“大人放心。这些兄弟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跟了您,吃了好饭,那是享福。谁要想动大人,得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们虽然是粗人,但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
“我不希望有尸体。”陈越拍了拍张猛铁打一般的胸膛,“大家都得活着回来,回来数钱,娶媳妇。活着,比什么都强。”
……
出发前一日,陈越进宫请辞。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要去江南寻找更优质、更稀缺的药材,顺便为太后的义齿寻找更耐用、色泽更好的“南海神贝”材料,以表孝心。
乾清宫里,朱祐樘虽然舍不得这个能聊天、能解闷的神医,但也知道陈越这人骨子里不肯安分,而且他也确实需要更稳妥的药材供应,只好准了,还特赐了一块金牌,以此护身。
最难缠的是太子朱厚照。
东宫里,八岁的朱厚照抱着陈越的腿不撒手,哭得鼻涕眼泪抹了陈越一身。
“我不准你走!你走了谁陪我玩?太医院那些老头子无聊死了!他们只会让我背书!”
这位未来的正德皇帝,对陈越那些稀奇古怪的小发明迷恋到了极点,已经把陈越当成了宫里唯一的玩伴。
“殿下,臣不是去玩,臣是去给您找更好玩的东西。”陈越从随身带的箱子里拿出一套特制的玩具。
那是一套用下脚料牛骨精细打磨成的“积木”。但每一块积木上,都刻着人体骨骼的部位图,还有牙齿的构造图,拼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体骨骼模型,而且关节是可以活动的,下巴还能张嘴闭嘴。
“这是"牙科益智积木"。”陈越哄道,“您要是能把这这幅头骨拼完整了,还能叫出每一块骨头的名字,等臣回来,就给您做一个能飞的木鸟,还能载人的那种。”
“能飞?载人?”朱厚照眼睛瞬间亮了,眼泪还没干就笑了,立刻撒开手,抱着骨头去研究了,“那你快去快回!说话不算话是小狗!拉钩!”
陈越松了口气,擦了擦汗,转身去慈宁宫。
太后屏退了左右,连张永都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要去江南?”太后转着手里的佛珠,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是。”陈越跪下,“臣想去看看那边的风土,也想……找找那种传说中的"神草"。”
太后沉默了许久,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忽然从身边的矮几上拿起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那卷轴很旧,但保存得很好。她递给陈越。
“这是哀家的密旨。”太后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你去江南,不光是为了做生意。哀家要你查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鬼。”
“海鬼?”陈越心头一跳。
“对。”太后的手指有些颤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当年先帝身边有个方士,叫李孜省。这人精通旁门左道。他当年因为那个案子(废太子案)失踪了,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尸骨无存。但哀家最近做梦,老梦见他还活着,还在捣鼓那些害人的东西。那个蛊王……那上面的花纹,哀家记得,就是他当年在宫里画过的符咒。你去查查,这海鬼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他的影子。”
“若真是他……”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杀机,那是一种母亲保护儿孙的狠戾,“就地正法。不用带回来了。哀家不想再看见关于他的任何东西。”
陈越接过密旨,感觉有千斤重。
“臣……领旨。”
这江南之行,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去闯龙潭虎穴,去揭开一个埋藏了几十年的皇室伤疤,去面对一个活在阴影里的怪物。
……
夜幕降临。陈越回到值房,准备收拾行装。
推开门,他愣住了。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些摆设,空荡荡的。他的几件常穿的衣服、随身用的医书,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床头。
而赵雪,正坐在床边。
她今天没穿女官的服饰,也没有穿平日里的襦裙。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蓝色劲装,袖口扎紧,长发高高束起,只用一根木簪挽着,显得英姿飒爽,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女。
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剑。
“你这是……”陈越看着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跟你走。”赵雪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向皇后娘娘请了长假。说是回乡省亲,其实……也就算是辞官了。金牌我还回去了。”
“胡闹!”陈越急了,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江南那边多危险你不知道吗?我是去查案,是去跟人拼命!那里有水鬼,有毒虫,还有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留在京城,有太后和皇后护着,谁敢动你?跟着我,那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
“京城安全吗?”赵雪反问,眼神盯着陈越让他无法闪避,“许冠阳虽然废了,但他的党羽还在。李广虽然跟你合作,但他随时可能反咬一口。如果哪天我的身份暴露了,我一个人在宫里,就是瓮中之鳖,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她走到陈越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把头靠在他胸口:“而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陈越看着她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没说话,但他听到了她的心跳,很快。
“因为我怕。”赵雪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哭腔,“我怕你像当年我的家人一样,像那些保护我的人一样,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想再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你身边。只要你在船上,这船就是家。你不在,皇宫也是牢笼。”
陈越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的女子。她为了他,放弃了安稳的女官身份,放弃了最后的庇护所,只为了陪他去闯那个未知的深渊。她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他。
“赵雪……”
“别劝我。”赵雪伸出一根手指,捂住他的嘴,“我已经决定了。我的针线能缝伤口,比最好的外科大夫还细;我的鼻子能识药,能帮你分辨毒物;我还能帮你管账、易容,我是尚服局出来的,我会伪装。我不是累赘。你要是不带我,我就自己雇船跟着你!反正路就在那儿!”
陈越深吸一口气,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好。”陈越的声音沙哑,“那就一起走。若是遇上阎王爷,咱们也有个伴,让他给咱们俩名字写在一块儿,下辈子还做夫妻。”
“谁要跟死人写一块。”赵雪破涕为笑,把脸埋在他胸口,眼泪却流了下来,“咱们要活著。还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
次日清晨,通州码头。
薄雾弥漫的河面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五桅楼船。这船比周围所有的商船都要高大,像是一座水上堡垒。
船看起来像是一艘普通的官商大船,船头挂着“太医院”采购药材的黄旗,船尾却悄悄挂着“赵王府”的黑底金字旗,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这艘船经过了特殊的改造。船身加固了铁皮,能防撞击和火箭。底舱暗藏了防水隔舱和排水系统。最绝的是,甲板下甚至还藏着几门经过伪装的小型佛朗机炮——那是李广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通过兵仗局“忍痛”送来的,虽然数量不多,但火力惊人。
码头上人来人往,搬运工号子声震天。
李成带着一队人马赶来送行。他现在的态度简直是恭敬到了极点,腰弯得像只虾米。哪怕陈越要走,他也不敢怠慢,毕竟干爹的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而且干爹交代了,一定要让陈越“风风光光”地走。
“陈大人,一路顺风啊。”李成指挥着番子把一箱箱“特产”搬上船,那沉甸甸的分量让搬运工都直不起腰,“这里面有些干粮、药品,还有些……"硬通货"(火药和强弩),都是干爹特意吩咐给您防身的。江南水深,水匪多,有时候这就得靠这些家伙什儿说话。干爹说了,您就是他的亲人。”
“替我谢过李公公。”陈越拱手,“告诉他,他的药引子,我会按月派人送回来,绝不耽误。只要我不死,他就不用怕。让他在京城把家看好。”
“是是是!一定尽心!一定转达!”李成连连点头。
修安和修芸留在岸上送行。
修芸眼圈红红的,把一叠厚厚的银票塞进陈越手里:“大人,姐姐,一定要平安回来。工坊的事您放心,我和修安一定守好。”
“看好家。”陈越拍拍修安的肩膀,“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就去找李成,或者是赵王爷。记住,活着最重要。”
修安重重点头:“我懂。您放心。”
“开船——!”
随着一声悠长的号子声,巨大的铁锚被绞盘拉起,带起哗啦啦的水声和泥沙。
巨大的风帆升起,吃饱了晨风,发出“呼啦”的声响。楼船缓缓驶离码头,破开水面,向着宽阔的大运河驶去。
赵雪站在陈越身边,扶着栏杆,海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看着渐渐远去的京城,眼神中既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解脱的释然。
“走了。”陈越握住她的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大船顺流而下,劈开波浪,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
码头的人群渐渐散去,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那堆堆满货物的麻袋后面,站着一个戴着宽大斗笠、穿着破旧蓑衣的老头。
他的左袖管是空的,随着江风轻轻飘荡——是个独臂人。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忙着搬货或者讨生活,就像是这里的影子。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块礁石,冷冷地注视着那艘逐渐变小的楼船,目光死死锁定着甲板上的那个身影。
如果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人看他,可以看到他眼里有一种类似于鳄鱼盯住猎物时的冰冷与耐心,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仇恨。
他的手里,捏着一只灰色的信鸽。
“咔嚓。”
一声极轻的脆响。他没有把信鸽放飞,而是两指用力,直接捏断了信鸽的脖子。
鸽子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软了下去,温热的尸体在他手中渐渐变凉。
老头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丝线。那是一根……在阳光下闪着诡异金色光芒的丝线,跟海鬼脖子上的那种一模一样!
他动作熟练地把金线绑在死鸽子的腿上,打了个死结,然后手一扬。
“噗通。”
死鸽子被抛进了运河里,顺着水流,在浑浊的河水中浮沉,晃晃悠悠地跟在陈越的大船后面,像是一个缀着的信标。
老头压低了斗笠,转身融入了喧嚣的人群,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风中似乎飘来一句极轻的低语,被浪花声掩盖:
“鱼入海了……网该收了……”
大运河的水波荡漾,深处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阴影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