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林家。
连日来贺客盈门的喜庆尚未完全散去,一丝离别的愁绪与壮行的凝重悄然蔓延。
皇帝的特旨已由快马送达。
赴任在即,行程紧迫。
林闲十分清醒,他并未沉溺于离别伤感。
在高效完成答谢故旧等一应礼仪后,他做了件至关重要的事——将林氏一族在江宁的所有核心成员,齐聚于庄严肃穆的林家祠堂。
祠堂内,烛火通明。
列祖列宗的牌位矗立,仿佛在凝视家族的现在与未来。
林闲一身御赐的五品青袍,立于祠堂最前方身姿挺拔。
这身超越常规的官袍在祠堂的光线下,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衬得他气度雍容沉静,仿佛带着煌煌天威。
他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族人,其下有须白代表着家族传统的族老,也有正值盛年的弟亲,更有那些充满好奇与懵懂的少年。
他们是林氏血脉延续、未来兴衰的真正所系。
林闲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先整了整衣冠。
他面向祖宗牌位,撩袍端带行三跪九叩大礼。
每一个动作都十分,仿佛在向先祖禀告,亦在向族人昭示此事的郑重。
礼毕他方转身,目光扫视全场:“列祖列宗在上,诸位叔伯兄弟在场。闲蒙陛下天恩,不日将远赴西北安远履职。此去关山万里,烽烟之地归期难料。”
林闲略微停顿,让离别的话语在肃穆的祠堂中沉淀。
随即他话茬一转:“然今日召集宗亲于此,非仅为辞行告祖,更是欲在闲离去之前,为我江宁林氏,为在座诸位,尤其是为这些家族未来的希望。”
见族人若有所思,林闲伸手指向那群孩童特意强调:“为林家未来留下一粒希望的种子,指明一个可能不同于以往的方向!”
众人神色一凛,连呼吸都放轻了。
林闲没直接说教,而是走到那群少年面前。
他竟随手撩起青袍前摆蹲下身来,目光与孩子们平视:“你们可知,我们江宁林家祖上并非显赫,为何能有今日之风光,为何能出你们三爷爷我这位状元公吗?”
孩子们被这位“大官三爷爷”的平易近人所感染,少了拘谨纷纷抢答,童声稚气却充满想象力:
“因为三爷爷读书最用功!”
“因为三爷爷是文曲星下凡!”
“因为……因为三爷爷会做会冒泡的甜水儿和写不断的笔!”
林闲闻言,不禁莞尔。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个说“甜水儿”的孩子的头,朗声大笑道:“说得好!但都只说对了一部分。用功读书是基础,但光死读书不行,至于文曲星嘛….”
他眨眨眼,带着一丝幽默:“那是乡亲们抬爱。而会做甜水儿和笔,倒是有点接近真相了!”
“嗯!”
甜水微微点头,大眼睛眨巴着认真听进去了。
林闲笑着站起身,面向所有族人:“我林家能起于微末,有今日光景,一靠祖辈筚路蓝缕、勤俭积德,打下根基。二靠父辈审时度势、敢为人先,经营商事,积累家业。而闲能侥幸状元及第,一靠苦读不辍,打下根基。二靠……”
“二靠格物致知,学以致用这八个字!”
“何谓格物致知?”
林闲自问自答,声音在祠堂回荡:“这便是要放下成见,亲手去探究这世间万物运转的道理!小到一花一木为何生长,大到舟车器械如何运作。何谓学以致用?便是不能读死书,要将圣贤道理等知识,用于改善民生,创造实实在在的价值。”
他手臂一挥,指向祠堂外格物工坊:“从改进织机效率,到制作方便书写的铅笔、清洁身体的香皂、消暑解渴的气泡水,无不是仔细观察生活、动手反复试验、最终将奇思妙想变为惠及千家万户的实物的过程!读书,绝不应只为了科举做官这一条独木桥,更应明事理,增智慧,长才干,最终能造福桑梓,利国利民!”
这番话如巨石投入深潭,在族人心中激起浪里浪!
几位白发族老嘴唇嗫嚅,想要反驳“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
但看着林闲身上那身无上荣耀的五品青袍,想到他那“文曲星”的民间称号,以及他所创造的那些连他们都受益的“神物”,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年轻一辈和那些孩子们,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仿佛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在他们眼前轰然打开。
原来读书之外,天地如此广阔。
那些“奇技淫巧”,竟有如此大的学问和用处?
一位胆大的族叔忍不住激动开口:“族长……不,状元公!您是说……咱们林家子弟,以后未必都要头悬梁锥刺股,去挤科举那条路?学好了算学格致,也能有出息?”
林闲肯定点头,目光灼灼:“正是!若能精通百工,改良器械,提高效率,便是国之栋梁。若能钻研农学,改良稻种,增产丰收,便是功德无量。其贡献未必小于一位县太爷。朝廷如今重视实务,未来更需要此类实干之才!”
他看向那群眼睛发光的孩子们,充满无限的期许与鼓励:“孩子们记住,保持你们的好奇心。不要怕把手弄脏,不要怕失败。多问几个为什么,动手试一试。将来无论你们是选择科举入仕还是钻研技艺,或是开拓商路,只要秉持"格物致用"之心都能成为对家族大周有大用的人。我林家荣耀,需要你们去开创!”
最后林闲转向族中临时主事族老们,语气变得沉稳:“闲临行前恳请诸位应允一事,在我离去后望能改革族学,莫要只督促子弟死读经书。需增设算学、地理、乃至简单的格物启蒙课程。家中的作坊、田庄,亦应鼓励年轻子弟参与实践,动手改进工艺。闲留下的所有图纸、笔记、心得,皆可抄录,作为教材,望族中子弟用心研习。”
“此外,闲已与江南巡抚周大人详谈,周大人对格物致用之学亦颇为赞赏。已答应凡是我林氏子弟若有志于新学,可优先入读府学即将新设的"格物实学斋"。闲亦会留下部分银两,专项用于族学购置相关书籍、器具,资助有天分的子弟深造。”
安排之妥帖,用心之良苦,令所有族人为之动容!
几位原本心存疑虑的族老,此刻也彻底折服,他们纷纷躬身:“状元公族长高瞻远瞩,为我林家谋划百年基业!老朽等……定当遵从!”
一位年仅六七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突然挣脱母亲的手,跑到林闲面前仰着小脸:“三爷爷!我……我以后不光学写字,我还要学做会自己跑的木牛流马!像您一样厉害!”
童言稚语,却如一道亮光划破祠堂的凝重。
“哈哈哈!”
林闲开怀大笑,再次蹲下捏了捏男孩的脸蛋打趣道:“好!有志气!三爷爷在西北,等着看你做的木牛流马!”
这一刻林闲不仅是在告别,更是在林家这片沃土上亲手播下“经世致用”的种子。
他正悄然引导着这个传统的科举世家,向着一个兼容并包的创新方向转型。
辞别亲族走出祠堂,夕阳为林府镀上一层金光。
林闲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反而充满对未来的思考。
他知道林家根基已稳,新芽已种。
而他自己波澜壮阔的征程,就在在那西北的万里关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