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祯身上的气息,如风中残烛,彻底消散了。
那身曾与神明比肩的银色战甲,也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从他身上剥离,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最终归于虚无。
他失去了所有力量,也失去了所有支撑。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具行走在世间的残骸。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脚下的大地,无论是血肉平原还是焦土废墟,在他眼中都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凭着本能,茫然地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世界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连他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抹行将消散的灰色。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双脚踏上了一片坚实的土地。
不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软腻触感,而是带着泥土芬芳与青草气息的坚实山路。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竟身处一座不知名的深山之中。
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山风拂过,带来一丝久违的清凉。
而在山路的尽头,一座古朴的寺庙,静静地矗立在晨曦的微光之中。
寺庙不大,甚至有些破败。朱红色的院墙斑驳脱落,露出内里灰白的砖石。寺门半掩,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匾额,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李怀祯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那座寺庙。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天意,还是某种无形的牵引?
他不知道。
他的心已经死了,死得比紫玉还要彻底。但此刻,这深山古寺的宁静,却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这颗破碎的、无处安放的灵魂。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上台阶,来到了那扇半掩的寺门前。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在寂静的山林中响起。
然而,门后并没有预想中的庭院或佛殿。
踏入寺门的瞬间,李怀祯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
那座破败的寺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弥漫着淡淡香雾的空地。
空地的中央,矗立着数尊巨大的泥塑。
它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最中央的,是一尊宝相庄严的菩萨,面容慈悲,低眉垂目,仿佛在俯瞰世间一切苦难,普度众生。而在菩萨的两侧,则是形态狰狞的罗刹与怒目金刚。罗刹青面獠牙,手持利刃,面目可憎;金刚则三头六臂,法相威严,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雷霆之怒。
慈悲与暴戾,救赎与毁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在这片奇异的空地上,诡异地融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平衡。
李怀祯的心底,泛起一丝诧异。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奇景,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神迹的领域。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全身的都绷紧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现在伤势,连一个普通的壮汉都打不过。
他正要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查,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穿着一身与这片圣洁之地格格不入的黑色袈裟。
他拥有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添几分神秘与邪异。
他的胸前,挂着一串由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佛珠,每一颗都闪烁着幽冷的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的那张面具。
那是一张三面佛面具。一面是菩萨的慈悲,一面是罗刹的狰狞,最后一面,则是金刚的威严。
三种表情,三种情绪,在同一张面具上交织、流转,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关于“众生相”的终极哲理。
男子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侧身,用面具上那三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注视”着李怀祯。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视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古朴的法杖。那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同样漆黑的宝石,宝石内部,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哀嚎、挣扎。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奇特,仿佛是三个人在同一时间说话,慈悲、狰狞、威严三种音调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合音:
“小施主。”
他顿了顿,法杖的尖端,遥遥指向李怀祯。
“你想要看,你会在香雾散散中忏悔吗?”
“你想要看,你会在暮色尘尘中有愧吗?”
李怀祯的瞳孔猛地一缩。这玄之又玄的话语,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衣僧人,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衣僧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那串骨珠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在这片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心,”他用那三重合音缓缓说道,“一半是慈悲,一半盛满香火灰烬。”
“慈悲,是为了她。你愿意为她屠尽天下,也愿意为她放下屠刀。那是你心中最后的光。”
“而香火灰烬,则是为了复仇。你燃尽自己,化作厉鬼,只为将仇人拖入地狱。那是你心中最深的业火。”
“慈悲与业火,光明与黑暗,在你的心中交战,让你痛苦不堪,让你迷失方向。”
他微微向前倾身,面具上的三张脸孔,仿佛都在对着李怀祯微笑。
“所以,不知你徘徊此地,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愧你未能救她?愧你滥杀无辜?还是愧你……终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恶的模样?”
黑衣僧人缓缓举起法杖,那颗黑色的宝石,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奇异波动。
“放下吧,小施主。”
“放下你的红尘,放下你的执念,放下你的爱恨情仇。”
“遁入空门,方能求得解脱,方能……让她安息。”
这番话,句句诛心。李怀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紫玉的脸庞,江聿风临死前的惊恐,以及自己化作魔神时的疯狂,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确实有愧,愧得无以复加。
但是……
遁入空门?放弃一切,去寻求那虚无缥缈的解脱?
不!
李怀祯猛地抬起头,血丝再次爬上他的眼眶。他不能接受!
紫玉死了,仇人死了,世界也毁灭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连这仅存的、承载着所有记忆的“愧”都放下了,那他还剩下什么?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空壳,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怪物。
“闭嘴!”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抗拒,“你什么都不懂!”
说完,他不再看这个诡异僧人一眼,转身便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继续他那没有目的的流浪。
然而,他刚一转身,那个黑衣僧人的声音,却再次在他身后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戏谑。
“真的,不再看看我吗?”
李怀祯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只见那个黑衣僧人,正缓缓地抬起手,伸向自己脸上的那张三面佛面具。
他的指尖,轻轻勾住了面具的边缘。
然后,在李怀祯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猛地将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之下,没有三张脸,只有一张。
一张熟悉到让李怀祯瞬间血液凝固、灵魂冻结的脸!
那张脸,嘴角挂着一丝残忍而又满足的微笑,正用一种看猎物般的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是江聿风!
那个本该被他用十字圣剑彻底湮灭、连灵魂都不该留下的仇敌,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僧侣的姿态,对他微笑。
“怎么,李怀祯?”江聿风的声音,不再是那诡异的三重合音,而是恢复了本来的腔调,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慵懒与玩味。
“看到我,你是不是……”
“很意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