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鱼庄里。
春来大爷换上了第三壶茶。
他看了看渐斜的夕阳,那张老脸上的每一个褶子里都散发着一抹凄凉。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长长一叹:
“都说江南富,江南是富,但富的是官员,是商人,是那些地主们!”
“没有人知道江南农人的苦!”
“陈公子啊,就说咱这平江县,平江县下辖五个镇。”
“其中有两个镇所处的位置皆在山里。”
“一个是穹隆镇,一个是天平镇。”
“因为多山的原因,那里就没多少真正平坦的好田地。”
“可他们的税赋与平江县其余三个镇是一样的,这就意味着他们一年忙到头,兜里就更落不下几个铜板来。”
“世人皆以为江南的气候宜人,其实许多人并不知道那些山区里,到了冬天也是会落雪的。”
“很大的雪!”
“远远比落在平江城里的雪更大。”
“即便比不上北方,但也足以冻死人!”
说着这话,春来大爷忽的露出了一抹苦笑,他看向了陈小富:
“铁衣就是穹隆镇的人,听他说他离开家乡那年才四岁。”
“今年他十九岁,那就是……就是凤历二年。”
“他至今依旧记忆深刻。”
“他说那年冬,穹隆山暴雪,他所在的上山村在穹窿山北麓的山腰子上。”
“正是山的阴面。”
“那年的雪,将他们整个村子的茅草房子都压倒了。”
“没有柴火取暖,没有一个遮风挡雪的地方,那些老人当天就冻死了大半,那些如他一样的孩童有父母用身子为他们取暖暂时还能活下去。”
“他的父亲带着村民们伐木修建了一处临时的庇护之所,他带着村民们从倒塌了的那些茅草屋子里刨出了一些吃食来。”
“总算是不再受那寒风暴雪的侵袭,总算是有了火,有了一口热汤喝。”
“他们本以为能够这样熬过去,熬到雪停下能进山去打猎了就会略好一些。”
“却不料那场雪足足下了一个月!”
“没有了吃食,连树皮都拨来煮了,但那东西根本无法维持人的最基本的需求,于是有人死去,有更多的人死去。”
“他的父亲只能冒着那暴风雪带着猎户进了山的更深处,这一走,就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那庇护棚子里就剩下了一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
春来大爷就此一顿,面色更加悲伤。
“铁衣从来没有说过后面的事,但后面听说那上山村除了铁衣没有一人活下来!”
“铁衣命大,他的母亲竟然带着他踩着及膝深的雪从上山村里走了下来。”
“就在距离穹隆镇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她的母亲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就再也没有醒来。”
“铁衣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母亲的尸体哭。”
“许是他的哭声感动了老天爷,穹隆镇一个教书先生听见了他的哭声将他给捡了回来。”
“这教书先生姓杨,他的家里也有几张嘴要吃饭。”
“这教书先生也没有办法,给了铁衣一碗粥,将他带去送给了一个行商。”
“铁衣跟着那行商来到了平江,那行商送了一批山货给刘公公。”
“刘公公见铁衣乖巧,便从那行商的手里将他要了去。”
“就是这样,铁衣认了刘公公为爷爷。”
“也正是因为那悲惨的童年,铁衣不喜读书,而独爱载桑养蚕,更是潜心于织造的技术。”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天下百姓能有麻衣已避寒!”
春来大爷又是一声叹息:
“陈公子或许不知,这麻要纺织成麻布也没那么简单。”
“它的价钱虽比丝绸便宜了许多,但依旧不是老百姓轻轻松松能够买得起的!”
“故,在农家,你常常能看见全家几口人,只有一两件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
“谁要出门就穿,没有出门的……那自然就不穿。”
“这一道冬天,就是穷人们要面对的一道鬼门关。”
“熬过去了是人,熬不过去的就成了鬼,冻死饿死的鬼!”
“铁衣这孩子若真的能改良麻布的织造技术,让麻布能走入百姓家……这是一件无量大功德!”
“陈爵爷来寻他,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若陈爵爷知道了他的这一理想,当会助他去实现……若如此,陈爵爷也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大善事!”
陈小富知道百姓之苦。
比如在临安时候收留的那些灾民。
比如去岁冬去帝京的途中他去走访过的那些村子。
比如杨三妹一家子。
那一切对他的触动极大,也让他看清楚了这个国家是如何的破烂。
今儿个又听春来大爷说了一席刘铁衣的悲惨身世,他的感触愈发的深,他想要改变这个局面的心思也愈发的迫切。
但无论多么迫切也做不到一蹴而就。
最基本的吃与穿,是当下大周百姓面临的急需改善的问题。
吃,这需要提高田地的产出。
用最少的劳动力去产出更多的粮食来。
他能做的是让工部将新的农具推广下去,将新的育苗施肥的法子传播出去!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
为此,他给陛下提议在工部下面成立农业司。
陛下并没有反对。
工部尚书钟灵秀在看过了他的那些农具图纸,读过了他撰写的《即安农书》之后极为认可,却也提出了这推广之难。
难在如何让下面的各级官府去执行。
毕竟老百姓是真的不识字!
此事现在正在距离帝京不远的幽州开始推行,又以小仓县为重点。
这步子迈得太小。
回京之后,此事要加大推广的力度。
至于穿,这个他原本还没有眉目,现在知道了刘铁衣这个人才……
陈小富微微颔首:
“铁衣兄有此大志,当能得到陈爵爷的欣赏。”
春来大爷沉吟三息:“希望如此吧……太阳就要落山了,也不知道铁衣他们寻到陈爵爷了没有。”
陈小富站了起来:“不管他有没有寻到陈爵爷,今儿个晚上这道“西湖醋鱼”我得去做出来。”
春来大爷也站了起来:“走吧,咱们去厨房。”
安小薇李凤梧和诸葛小天当然不会在这里坐着喝茶,于是,他们也都起身,皆跟着陈小富和春来大爷去了厨房。
而此刻,在刘公公的府上。
知府刘谦之背负着双手在后花园的凉亭外来回的已走了不知道多少圈。
直到林捕头第三次进来。
他站定了脚步,紧张的问了一句:
“找到了没有?”
林捕头拱手一礼:“回大人……龙门客栈也没有!”
刘谦之眉间微蹙,喃喃自语:“这么大个活人,这满城都找遍了,他会去了哪里呢?”
铁衣心里很是愧疚。
刘公公杵着拐杖望了望天边那最后一抹夕阳。
“陈爵爷肯定还在平江城里,刘大人也无须过于紧张,”
他杵着拐杖站了起来:“铁衣不是说在石湖鱼庄遇见了几个从临安而来的少年么?”
“既然是从临安来的,即便不认识陈爵爷也算是老乡。”
“等找到陈爵爷了,再将这几位少年请上……这样与陈爵爷说话也会更亲近一些。”
刘谦之闻言,思忖片刻,“好,那咱们去石湖鱼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