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寺。
丈室正堂。
空寂住持一身赭黄袈裟,如古松盘坐佛前。
殿内光影昏朦,唯有长明灯在他低垂的雪眉与礼佛的左掌上,镀了一层恍惚的柔金光晕。
空寂右手的木鱼槌起落沉笃,每一记都仿若叩开了凝滞的空气,让沉檀的香烟随之簌簌流转。
昭庆长公主跪在蒲团旁三步外,锦缎宫裙在青砖地上铺开成一朵颓败的牡丹。
她背脊绷得笔直,可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却将丝帕绞得死紧。
“小皇叔,二十年间,昭庆及驸马,三个孩儿,遭遇被下毒一百七十八次,暗杀二百一十九次,布局陷害无数......我孩儿明明有状元之才,武状元之根骨,却因担心露其锋芒遭来更无边的暗杀,而隐藏才能,做个庸碌无为之人。”
“不是我昭庆对那皇位垂涎,实在是若不反抗夺权,哪里还有活路?!”
“阿弥陀佛!”空寂低叹一声,敲击木鱼的手一顿,睁眼无波,不疾不徐道:“老衲乃方外之人,法号空寂,这里没什么小皇叔!出家人不过问世俗之事,恕老衲帮不上贵人,还请昭庆公主......回吧!”
闻言。
昭庆绞着帕子的手一顿,脸色变幻莫定。
她此次来法华寺为求空白圣旨而来,已过去五日之久,说什么,她都不能空手回京!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坚定。
紧跟着,双手扶地,磕了三个头。
复挺直脊背,继续道:“我知空寂方丈乃方外之人,这些私怨私仇牵动不了您的心,但放眼看去,这个国家在他的治理下,当真如表面昌荣吗?”
“他只因忌惮睿王兄,便试图以粮草军械坑杀十数万镇北大军,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枉死忠臣无数,这样一个昏庸的帝王,难道昭庆不可以反吗?”
“出家之人口口声声把慈悲放在嘴边......只要能善待百姓,为民造福祉,谁当天下之主,又有何区别?更何况,我儿亦有皇家血脉!算不得颠覆皇朝!难道空寂方丈嘴上念着慈悲,实际上也如那些迂腐钻权之人一般,放不下慕容家皇权?”
“阿弥陀佛!”空寂又念了声佛号,木鱼声再次响起。
昭庆眼尾微红,目光悬在那起落的木鱼槌上。
一时间,满室只剩木鱼声,无人再开口。
昭庆不愿放弃,就执拗地跪在那里。
从日头当空,一直跪到太阳西斜,暮色降临。
她神色复杂,硬撑着一口气,不愿放弃。
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寺外寺中白茫茫一片。
阴沉的天气也多日未曾放晴了。
依如此时的京城,已经陷入夺嫡恐慌中,十多名大臣被刺身亡,人人自危。
老皇帝轻飘飘一句敷衍,便把最大嫌疑人慕容奕摘的干净。
天上地下心中,阴霾不散。
留在宫中暗哨也来报,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已经出现连日咳血症状。届时皇帝驾崩,势必要有新皇登位,而这新旧交替期间,正是她夺位的好时机。
她既来了法华寺一趟,决不能轻言放弃。
身为公主之身,从未吃过什么皮肉之苦,此刻跪得太久,膝盖酸痛到麻木,昭庆脸色苍白,依旧咬牙坚持。
突地,响了半日的木鱼声骤然停歇。
空寂的声音里带了点悲悯和无奈:“当年若是你争一争,宸启未必不能出一个女帝,既然当年放弃,何必今日又要执着!”
“施主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何必执着!”
空寂的劝解响在耳边,昭庆眸色坚决,脆声回击:“对昭庆来说,那些不是虚妄,而是真实血肉性命!”
说着,昭庆忍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又福礼道:“昭庆心意已决,誓要夺了这皇权帝座,求小皇叔成全昭庆!”
“求小皇叔成全!”
空寂仿若未闻,起身径直往后堂而去,人影消失在后堂门口那一瞬,低沉而匀长的声音再次传来。
“老衲说过,这里没什么小皇叔,只有空寂!”
昭庆怔愣于原地,心中渐渐浮上希望落空的无力感。
还是没成功!
......
门外。
宋今瑶怀中揣着手炉立于廊下,抬头望着漫天飘雪,有些失神。
出来多日,京城,也不知现在是个何种光景!
这时,右方一道清冷男声由远及近。
“回寮舍歇息吧,这般站着半日,腿不想要了吗?”
是裴惊蛰从廊下另一头过来,雕梁柱下轻纱笼罩的灯笼透出来的光晕,落在他紧锁的眉头上,显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越发冷峭。
一步开外,他停下脚步,视线在宋今瑶白色狐裘大氅上扫过一眼,又顿在对方脚面裙摆处。
宋今瑶闻声,侧头睨了眼过去,又叹气收回视线:“昭庆进去半日了,还没出来,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回去歇息。”
顿了下又道:“裴大人若是累了冷了,自行回去歇息便可。”
“你!”裴惊蛰见劝不动,只得叹气:“还真是倔!”
宋今瑶当没听到,又说:“裴大人公务繁忙,不好离开数日不理政务,明日还是回京吧。”
裴惊蛰:“无碍,值上我已告假。”
说罢,有些无奈的吩咐晏青:“去马车上给宋夫人取套膝衣来。”
“是,大人。”晏青立马转身往廊下走。
“不必!”宋今瑶出声阻止,却见晏青已经施展轻功离去。
宋今瑶无奈,但取来她也是不打算穿的。
裴惊蛰的马车里即便有膝衣,也是男款,她若是穿上,岂不笑话又难看。
不消片刻,晏青去而复返,带回来的膝衣竟是女子的款式。
水蓝缎面,边缘用金线绣了密密的海棠纹。
宋今瑶微诧,看向裴惊蛰:“你作何会在自己马车内准备此女子之物?”
“宋夫人,这是我家大人来寺里前,特意为您买的,他说山上寒凉,加层膝衣,免得腿部受寒。”
在裴惊蛰未出声之前,晏青语速极快地抢着道。
说罢,又解释:“宋夫人,这个花色您若不喜欢,马车内还有其他花色纹样的,大人总共买了五套!之前您总在寮舍室内,不怎外出,便也没拿出来,今日正好用上。”
宋今瑶:“......”
旁边的白霜抿嘴偷笑,心道:裴大人还怪心细的。
“咳咳......”裴惊蛰尴尬轻咳,朝晏青瞪过去一眼:“多嘴!”
晏青抿嘴,无声看过来:小的要是不说,宋夫人能知道您有多用心吗?
裴惊蛰面色肃正,垂眸看向宋今瑶:“夜深雪重,让丫鬟带你去隔壁房换上吧。”
宋今瑶点了点头,买都买了,没必要跟自己的腿过不去。
今日气温的确寒凉,尤其是半山腰的法华寺,更是张口吐气化白霜,她这个年纪,合该爱惜些自己的身体。
想通后,也不觉得不自在了,她递了个眼神给偷笑的白霜。
白霜上前从晏青手中接过膝衣,道了谢后,跟在宋今瑶身后去了隔壁房。
隔壁是间空房,白霜吹亮火折子,掌了灯。
宋今瑶迅速将膝衣穿戴妥当,又出来。
加层膝衣,的确暖和了不少,就连冰凉的脚面,都觉得有了暖意。
回来不多久,身后吱呀一声。
昭庆一脸失落地从屋内开门出来。
宋今瑶身子一顿,连忙转身,小声询问:“可是成功了?”
“欸!”昭庆叹了口气,摇头。
见状,宋今瑶心底也叹了口气,嘴上却安慰道:“没事,咱在寺里再多呆几日,总是能说动空寂住持的。”
“难啊!”
昭庆心里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
那老和尚,顽固不化!
裴惊蛰摸着下巴,沉吟一息道:“或许有一人,能说服他。”
“谁?”
“玄鹤道长!”
“玄鹤?”宋今瑶和昭庆眸色皆是染上诧异。
裴惊蛰点头:“他们二人之间交情非比寻常,且皆是俗世之外人,若有玄鹤道长出面,应该能作用大一些。”
说着,他又是一叹,道:“只是玄鹤道长这人不常年在道观,行踪成谜,寻他会有些难度。”
“我知道,我能找到他!”昭庆脸上重燃希望,变得神采奕奕。
此时,无人知道,玄鹤正同驸马在一起。
她飞鸽传书一封,三五日玄鹤便能来法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