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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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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冲天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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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 青凤和赵九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无论赵九做了什么,做过什么,都仿佛和她无关。 这世上除了酒,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动容。 终于,她停下了。 前方是一扇门。 一扇很高、很阔的门。 黑得像是用夜晚最深沉的那一块墨色,凝固而成。若非门上那两个青铜兽环,在虚无的黑暗里,漏出一丝坟墓里磷火般微弱的青光,你甚至会以为自己面前什么都没有。 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青凤伸出手,在那扇门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门开了。 没有声音。 仿佛它本就不是一扇门,只是一道垂下的,隔绝生与死的帘。 门里有光。 “进去。” 青凤的声音,从那片黑暗里飘来,依旧是懒洋洋的,醉醺醺的。 “钱。” 赵九没有走,他站在原地:“她的一千贯。” “嗯?” 青凤从容地咽下嘴里的那口酒,霞红的容颜上,那张毫无表情的眸子思忖良久,才悠然道:“哦,我叫二娘开给她。” 赵九径直走入了大门。 当他整个人都迈过那道门槛时,身后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将门外那一丝酒气,一丝女人香,彻底隔绝。 这里是千佛殿。 赵九抬起头。 他看见了佛。 成千上万的佛。 他们不是用金身塑就,也不是用泥胎彩绘。 他们就嵌在这座大殿四周的石壁上,一个一个,密密麻麻,像是巨大蜂巢的巢房。 每一个巢房里,都端坐着一尊佛。 每一尊佛,都是一具真正的,盘膝而坐的干尸。 他们有的早已风化成骨,有的皮肉尚存,如枯树之皮,紧紧绷在骨架上。 有的低眉,作慈悲相。 有的怒目,如金刚威。 有的含笑,似已得大解脱,大自在。 可无论他们生前是得道高僧,还是凡夫俗子,现在,他们都只是墙壁上一个个冰冷的装饰。 大殿的正中央没有莲台宝座。 只有一把椅子。 一把瞧着再寻常不过的,用黑铁打就的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很高的人。 他只是坐着,投下的影子,便像一座小山,将他身后那片墙壁上数百尊佛都吞进了更深沉的黑暗里。 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 一半哭,一半笑。 哭脸漆黑如墨,笑脸灿烂如金。 赵九的目光,与那张面具,在空中相遇。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一张面具。 而是在看一面镜子。 一面能照出人心底最深处,那些连自己都不愿去看的,哭与笑的镜子。 “你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 这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倒像是把这殿里成千上万具干尸临终前最后一口叹息,都收进了一个石磨里,碾碎,再混着空旷死寂的回音,从那张诡异的面具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赵九很难说见到无常佛时,他是怎样的感情。 他该感激吗? 若没有这个人,他早已是枯骨,杏娃儿也早已是野狗口中的烂肉。 仇恨? 这位无常佛杀了多少人? 逼迫别人杀了多少人? 炼狱的景象,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没有答案。 他只是站着。 像一杆被遗弃在古战场上,早已锈迹斑斑,却依旧不肯倒下的长枪。 “他们都说你很有趣。” 无常佛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一个从烂泥里爬出来的野狗崽子,却长了一颗比谁都更像人的心。” 他顿了顿,面具微微偏转,那张漆黑的哭脸,正对着赵九。 “你觉得,人是什么?” 赵九沉默了很久。 久到殿顶那道月光,都仿佛挪动了寸许。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干且硬:“我只知道,人要吃饭。” “呵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那张面具后头传了出来。 那笑声里,有几分赞许,几分玩味。 “不错。” 无常佛那佝偻的身子,似乎坐直了些:“人要吃饭。可这天下的饭,就只有那么多。有人吃饱了,就一定有人要饿死。” 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所以,便有了人吃人。” 这句话砸进了赵九的心里。 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死人村,想起了那些为了一口人肉而眼珠赤红的乡亲。 想起了那些生下来就被啃食到干净的婴儿。 那是赵九的一生。 “你觉得,这不公道。” 无常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赵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看着他。 “你没有吃过人肉。” “所以,你觉得你比他们干净。” 无常佛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讥诮:“你守着你心里那点可怜的规矩,护着那个丫头,便觉得自己和那些在烂泥里打滚的畜生不一样了。” “你以为,你是在救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身量极高。 站起来时,那道影子便像一座山,将赵九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那片阴影里。 “可你是否想过。” 他的声音,像是一块从万丈悬崖上滚落的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了下来。 “或许,你救的,才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人。” “而你杀的,才是想让你活下去的人。” 赵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他想起了灵花。 想起了那个女人临死前,那双复杂的,他看不懂的眼睛。 他想起了都统。 “你晓得,朕为何要见你么?” 朕。 赵九的身子,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无常佛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走得很慢,脚下的布鞋踩在结了霜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你很聪明。” 无常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属于人的赞许:“你猜到了《气经》的奥秘,朕看了三年,才窥其门径。你,只用了几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赵九此刻的僵硬。 “世上从不缺天才。缺的是,有天赋,还肯用脑子的天才。” “你这样的人,本该一飞冲天,搅动天下风云。可你却偏偏,在一个吃不起饭的村子里苟且着,你这条命,本该死在这个冬天。” 赵九茫然。 他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或许没有无常寺,他真的会死在这个冬天里。 “朕这一生,见过太多的人。枭雄,豪杰,王侯,将相。”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条流淌了千年的大河底下,慢悠悠地飘了上来,带着一股子沧桑到骨子里的疲惫。 “他们都想赢。” “他们都想坐上那把龙椅,都想尝尝,那号令天下的滋味。” “可他们都输了。” 他走到了赵九的面前,停下。 那张一半哭、一半笑的面具,离赵九的脸,不过咫尺之遥。 赵九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被岁月尘封了的味道。 “你知道,他们为何会输?” 赵九无法回答。 “因为他们想要的太多。” 无常佛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足以让鬼神都为之动容的悲凉:“而朕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样。” 他缓缓地,伸出手。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不像一双曾掀起过腥风血雨的手。 他用这双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灯火摇曳。 一张脸暴露在了那昏黄的光晕里。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赵九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了。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血色。 岁月与仇恨,在那张脸上刻下了千百道纵横交错的沟壑,每一道,都填满了化不开的怨毒。 可最让赵九浑身发冷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光,没有亮。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足以吞噬天地的黑暗。 以及,在那黑暗的尽头,两团疯狂的野火。 赵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不是佛,也不是魔。 他是个疯子。 一个比所有佛、所有魔,都更可怕的疯子。 “你觉得,朕残忍?” 那张脸上,忽然牵起一个笑的弧度,比哭更难看。 “当年有一座城,叫长安。” “城里有百万人。” “后来,城破了。” “城里的人,也都没了。” “朕曾在那座城里,住了很久。”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于怀念的温柔。 “后来,城里的人都死光了,老夫觉得有些无趣。” “便在城里,种满了花。” 他轻轻地吟诵着,像是在说一句梦话。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九不懂诗。 可他听懂了那句诗里,那股子能将天都给捅出一个窟窿的疯狂。 “你知道么?” 那双燃烧着野火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满城的黄金甲,不是兵,不是将。” “是菊花。” “是开在百万人尸骨之上,用人肉浇灌出来的遍地黄花。” 一股寒意,像是从九幽黄泉之下冒出来的阴风,顺着赵九的脊梁骨,一寸一寸爬上了他的天灵盖。 他看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比任何恶鬼都要更可怖的脸。 一个名字,一个曾在无数人口,代表着杀戮与反叛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面前。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烧红的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那不是人。 那是一段充满了血与火的历史。 “朕输了。” 无常佛的声音里,没有半分颓丧,只有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疯狂。 “朕输给了王仙芝,输给了朱温,输给了李克用。输给了那三个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杂种。” 他那双燃烧着千年野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九。 “朕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等着。” “朕要亲手将那两个杂种,连同他们建立的那个肮脏的天下,都一并碾成齑粉。” 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赵九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冷,像一块冰。 “你是一张白纸,一张最好的白纸。纯粹,干净,心里头只有那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念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这世道,是一口烧开了的油锅。你想要护着那个丫头,单凭你这一身蛮力,一颗不怕死的心,是不够的。” “你会被这口油锅,炸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你得学会,如何往这锅里头,添柴,拱火。你得学会,如何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变成你锅里煮着的肉。” 他看着赵九,那双燃烧着千年野火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近乎于狂热的欣赏。 “拜朕为师。” “朕教你杀人。” “教你如何用这把刀,将这不公的世道,斩出一个朗朗乾坤。” “教你如何让你心中那个小小的念想,变成一把足以掀翻天下的剑。” 赵九想起了那个名字。 携龙颅,饱民腹。 天街踏尽黄泉路。 碧血酿作酒千盅,策马踏破九重宫。 冲天大将军。 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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