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来的“云想霓裳”戏班进京那日,朱雀大街两侧早早挤满了人。人们踮着脚张望,不是为看那些骆驼驮着的彩箱,而是为传闻中那个能使“死者复生、往昔重现”的幻术师——姬青瑶。
“听说在西域,她让一整座城的百姓同时梦见绿洲。”
“何止!流沙城的老王后看了她的幻术,当场哭晕过去,醒来便说见到了三十年前战死的儿子……”
议论声被一阵驼铃打断。
姬青瑶走在队伍最末,素白斗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渐暗的天光里,竟泛着极淡的琉璃色,看人时似隔着一层水雾。
她经过时,街边一个卖胡饼的老汉手中的饼铲“哐当”落地,他分明看见,那女子走过的地方,积雪上绽开了一串转瞬即逝的莲花虚影。
两日后,戏班在街口临时搭起的彩楼首演。
京中权贵挤满前排,后头的百姓层层叠叠,有人甚至爬上了邻街的屋顶。戌时三刻,丝竹声歇,十二盏琉璃灯同时熄灭。
黑暗只持续了三息。
再亮起时,台上已无乐师,只有姬青瑶一人立于中央。她褪去斗篷,露出西域式的束腰舞衣,双臂缠着银链,链尾缀着细小的铃铛。没有言语,她只是抬手,轻摇。
旁边的小娃娃指着她喊:“娘,她像画里的仙女!”妇人拍了拍孩子的头,眼睛却黏在那女子身上。
台下有人喊:“姬姑娘,露一手!”
姬青瑶却不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把象牙扇。扇面上画着胡旋舞女,红裙绿带,栩栩如生。
她轻轻一扇,扇底突然飘出片片桃花,花瓣落在地上,竟然变成了一个个指甲盖大的舞女。舞女们穿着红裙,踩着胡旋舞的步子,转得像陀螺,连裙裾的褶皱都看得清。
“我的天!”卖糖人的王老头手里的糖稀掉在地上,凝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团,他却盯着台上,眼睛都不眨。
嗑瓜子的妇人忘了吐壳,瓜子皮堆在嘴角,像攒了一小撮黑芝麻。
穿锦袍的李员外把折扇拍在腿上:“这、这是仙术吧?”
旁边的秀才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此乃幻术,西域奇技也!”
姬青瑶却没理会这些。她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青铜镜,镜面擦得锃亮,照见天上的月亮。她伸手往镜里一探,竟然摸出了一轮月亮,不是画的,是真的月亮,发出柔和的光,把她的脸照得像浸在水里。
台下的人都屏住呼吸,连小孩都忘了哭,睁着眼睛看她。
“啪!”她把月亮往空中一抛,月亮突然炸开,变成了无数颗星星,星星落在她的裙裾上,变成了点点荧光。
她转动身子,红裙像一朵绽放的花,荧光随着她的动作飘起来,像撒了一把碎钻。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喊:“姬姑娘,再来一个!”
姬青瑶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笑。她抬起手,水袖轻轻一甩,袖中竟然飞出了一群金色的蝴蝶,翅膀上有波斯文的花纹。
蝴蝶绕着她转了一圈,又往台下飞去,落在小孩的头上,妇人的肩上,连李员外的折扇上都停了一只。小孩们跳起来抓,蝴蝶却像有灵性似的,轻轻一闪,又飞到空中。
“这、这是活的!”有人尖叫起来。
卖花的阿婆揉了揉眼睛:“我活了六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蝴蝶!”
坐在前排的一位官老爷拍起手来,对身边的管家说道:“这幻术,比宫里的戏法强多了。”
姬青瑶却已收袖转身,金蝶纷飞如雨,又尽数化作光点消散在风里。
台下众人还怔在原地,心魂未归,而她只淡淡道:“诸位所见,不过是浮光掠影,梦中一瞬。下面,小女子为大家表演"照心镜",可映出人心的过往。”
现场一片寂静,连风都仿佛止息。
丝竹声起,十二名身着霓裳的舞女如云飘出。水袖翻飞间,忽有淡紫色烟雾自舞台四角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清甜又陌生的香气。众人下意识深吸一口,随即眼神便有些发直。
铃声响起,舞女消失了。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并非寻常之物,每一片都映着微光,似有画面流转其中。
第二声铃响,观众席里一位御史台的刘老臣猛地站起,手中茶盏摔得粉碎。他颤巍巍向前伸手,老泪纵横:“阿香……是你吗?”
众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台上浮现一道朦胧倩影,鹅黄衫子,梳着三十年前流行的双环髻,正回眸浅笑。那是刘老臣亡故三十年的发妻,连嘴角那颗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第三声铃响,幻象再变。
商人看见自己走失的幼子扑进怀里;寡妇听见战死丈夫哼唱家乡小调;连廊下侍立的年轻宫女,都恍惚瞧见故乡的桃花林,那是她七岁被卖进宫前,最后见到的春色。
惊呼、恸哭、喃喃自语,人群在集体幻觉中失态。只有少数定力极强者勉强维持清醒,脸色却已煞白。
姬青瑶双手合十,所有幻影如潮水退去。人们如梦初醒,茫然四顾,脸上泪痕未干。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随后爆发的掌声几乎掀翻彩楼屋顶。
姬青瑶躬身谢幕,琉璃色的眸子抬起,似是无意地扫过二楼贵宾看台。与崔一渡目光相接的刹那,她唇角极轻微地一勾。
崔一渡与姬青瑶四目相对,似有流光在眸底穿梭。他缓缓垂眸,掩去眼底暗涌,再抬眼时已恢复如常,只将茶盏轻搁案上,低声道:“好一个"照心镜",竟能窥见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恒王说道:“如何?皇叔没骗你吧?”
崔一渡淡淡一笑:“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这胡女,不仅通晓人心幽微,更将幻术炼至化境,令人难辨虚实。方才那一幕幕,不过借香引神、以铃摄魄,便使满场观众如坠旧梦,情难自已。若非亲历,谁信世间真有此等神通?只不知,是幻中藏真,还是真本身便是幻。”
恒王轻笑:“真假又如何?只要心中向往,便是真实。况且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真与假。活在当下,开心便好。”
梅屹寒冷眼盯着台上那抹琉璃色身影,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心里却在说:“这是什么妖术?”
姬青瑶朝众人行了一礼,拂袖而去,裙裾不染尘,只留下纸片桃瓣零落成阵,随风旋舞,似在送别。
台下又是一阵惊呼。
自此,茶馆说书人新编的段子开始传唱:“那夜星雨落尽,金蝶入袖,姬姑娘踏月而去,踪影如烟。今晨城东古井,竟浮出一盏琉璃灯,灯心燃着幽蓝火苗。守井孩童称见一红裙女子立于月下,转身时,裙角滴水成冰,声如碎玉。”
说书人还说:“姬青瑶是西域流沙城人,自幼随驼队往来于大漠与中原国之间,习得失传已久的"天工幻引"之术。她所舞之月非月,所化之蝶非蝶,皆以心念牵引光影,融汇流沙城秘技与西域机关巧术。
“其袖中金蝶乃薄金錾刻,翅上纹路暗藏星图,振翅时能映出天上二十八宿的对应光点,令人难辨真幻。据说她每演一技,便需消耗一枚从昆仑墟采来的夜光石,故而从不轻易登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