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坐在那里，指尖轻轻摩挲着书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它不带咒语，不含魔阵，甚至连最基本的防护结界都没有，可正是这种“平凡”，让它比任何禁书都更危险。
因为它允许人**思考**。
“你说得对……”南孚低声自语，像是在回应某个早已离去的身影，“真正的信仰，应当经得起质疑。”
而此刻，在圣城深处，一座由黑曜石砌成的高塔内，灯火通明。七位身披猩红长袍的裁判官围坐于圆桌之侧，中央悬浮着一枚水晶球，映出雷鸣城小学礼堂当日的一幕幕影像：凯因斯微笑递书、古塔夫挺身而出、罗炎平静陈述法理……画面反复回放，如同审判前的冥想。
“他们竟敢以凡人之躯，质问神权根基。”左侧首位的老者声音沙哑，眼中燃烧着怒火，“那本书，是毒药，必须焚毁。”
“可它尚未造成实质危害。”另一位中年裁判官缓缓开口，“且传播范围有限，仅限于一所小学与部分学者之间。若我们反应过度，反倒可能将其捧为"殉道圣典"。”
“难道要等它蔓延至千家万户，再动手吗？”老者厉声打断，“今日纵容一本《百科全书》，明日就会有万民质疑"神授君权"！到时候，谁来维持秩序？谁来守护信仰？”
圆桌陷入沉默。
许久，坐在正中的主裁判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诸位，你们是否还记得，三百年前，圣科林也曾下令焚毁一本名为《星轨观测录》的书籍？理由是其主张"星辰运行自有规律"，动摇了"神意主宰万象"的教义。”
众人微微一怔。
“结果呢？”主裁判继续道，“那本书的作者被烧死在广场，书稿化为灰烬。可三十年后，连教会天文台都在使用其中推导出的行星轨迹模型。因为……那是真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位同僚的脸庞。
“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场叛乱，而是一场认知的迁移。就像潮水，你挡得住一时，挡不住永远。与其用暴力镇压，不如顺势引导，将其纳入正统解释体系之中。”
“您的意思是……容忍？”有人不甘心地问。
“不是容忍，是收编。”主裁判轻声道，“我们可以承认"国家""共和"这些概念的存在，但必须强调??它们之所以成立，正是因为神明赋予人类理性，使人能够建立契约、缔结社会。换言之，一切秩序的源头，仍是神意。”
其余裁判官面面相觑，有人点头，也有人皱眉。
“可那群孩子……他们在用数学计算自由落体速度，说这是"自然法则"，而非"神之意志"！”一名年轻裁判激动道，“这分明是在否定奇迹！”
“那就让他们算。”主裁判忽然笑了，“让他们算到某一天发现，为何这个宇宙偏偏能被数学描述？为何万物皆守恒？为何因果从不紊乱？当他们走到尽头时，会看到我们早已在那里等候??神，不在现象之中，而在现象之所以可能的背后。”
会议结束后的第七日清晨，一封加盖圣印的公文送达雷鸣城小学。
内容出乎所有人预料：
>**圣科林裁判庭声明：经审查，《百科全书?第一卷》部分内容确有偏颇之处，然整体尚属学术探讨范畴，未构成异端罪证。准予暂行试教六个月，期间须接受教会特派观察员监督。另，建议增设“神学与理性的统一”课程，以正视听。**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
支持者称其为“开明之举”，反对者则痛斥“妥协投降”。而在民间，这封公文却被戏称为“被迫承认现实的认输信”。
唯有南孚读懂了其中深意。
他在图书馆角落找到凯因斯，将公文递过去，只问了一句：“他们会让我们继续教下去吗？”
凯因斯接过文件，看也不看便扔进了壁炉。“他们会派一个人来监视我们。”他说，“但只要灯还亮着，课还在上，思想就不会熄灭。”
果然，三天后，那位曾在礼堂被当众驳斥的监察使再度现身，这次他的身份变成了“宗教协调专员”。他依旧面色冷峻，行走如风，但再未提“查封”二字。
学生们起初对他充满敌意，甚至有人在他经过时故意朗诵《百科全书》中的段落：“封建的本质，是土地占有者对依附人口的剥削关系……”声音嘹亮，字字如针。
然而几天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有人发现，这位监察使开始旁听自然科学课。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公式，并在课后悄悄翻阅《基础力学原理》。
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守夜人看见他独自一人留在空教室里，对着一块倾斜木板上的滚铜球实验反复测算，嘴里喃喃念着：“v=gt……s=?at?……如果重力加速度恒定，那为何高山上的钟摆周期略有不同？”
第二天，他敲响了凯因斯办公室的门。
“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关于地球形状和引力变化的研究资料？”他问，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请求。
凯因斯看着他，良久才笑出声来：“欢迎加入求知者的行列。”
与此同时，在坎卢欢公国的贫民窟中，另一场静默的革命正在发生。
爱德华教授辞去教职后，并未远走他乡，而是隐姓埋名搬进了下城区最破败的一栋危楼。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物品，换来一批廉价纸张和油墨，创办了一份名为《真相简报》的小报。
每期不过两页，内容全是通俗易懂的科普短文、政策解读与历史真相。比如：
>**【你知道吗？】**
>贵族说铜币成色降低是为了“优化货币”，实则是为了多铸钱币，变相掠夺百姓财富。原本一枚铜币能买十个面包，现在只能买七个??这不是进步，是抢劫。
>**【算一算】**
>若你每月还债需付1银镑，利息5%，三十年累计还款高达1800银镑！而本金不过300！剩下的1500，全是利息盘剥！
>**【常识问答】**
>Q：国王真是神选之人吗？
>A：据《百科全书》记载，国王只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其权力来自人民授权。若失职，即可更换。就像村长干不好活，村民可以另选一样。
这些文字没有华丽辞藻，也没有煽动口号，但却像细小的凿子，一点一点撬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信念。
起初只有几十人传阅，后来发展到数百份抢购。孩子们争相传抄，工人们在作坊休息时围坐共读，甚至连一些低阶贵族也开始偷偷收藏。
某夜，一群蒙面人闯入印刷点，砸毁设备，烧毁存稿。可第二天，新的印刷点就在另一个街区悄然运作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烧得掉纸张，烧不掉思想。
一周后，《真相简报》第三十七期发布，封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你们可以烧毁我们的报纸，但无法阻止真相流传。因为每一个读过它的灵魂，都是下一个印刷机。”**
而在遥远的魔王学院地下档案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魅魔正伏案疾书。
他是帕德外奇家族最后一位史官，也是唯一知晓“真?优秀毕业生”秘密的人。
笔尖在羊皮纸上飞舞，记录着一段无人听闻的历史：
>**“魔王罗炎，非天生邪物，实为人族少年穿越而来。其所谓"深不可测"，并非源于魔力修为，而是掌握了一种名为"现代社会理论"的知识体系。此知识不具备直接杀伤力，却能从根本上瓦解封建结构，动摇神权根基，堪称精神层面的核爆。”**
>
>**“其所著《百科全书》，实为启蒙武器。首卷虽仅涵盖政治与社会词条，然已引发连锁反应。预计十年内，奥斯大陆将进入思想动荡期。旧秩序崩塌不可避免。”**
>
>**“建议：各大家族立即启动"认知防御计划"，加强对青年一代的思想管控；同时派遣间谍渗透教育系统，争取在下一代心智成型前完成意识形态重塑。”**
写完最后一句，老人抬起头，望向墙上一幅泛黄的地图。上面插满了彩色小旗，代表目前已知的《百科全书》传播节点??雷鸣城、罗兰城、纽卡斯港、艾萨克大学附属书院……
而最醒目的，是一面黑色旗帜，位于地图中央，标注着三个字：
**漩涡海**。
那是传说中连接无数世界的裂隙，也是魔王降临之地。
“原来如此……”老人喃喃道，“他不是偶然出现的怪物，而是某种更大进程的一部分。”
他吹熄烛火，将手稿封入铅盒，投入墙角的传送井中。光芒一闪，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在罗兰城主宫的偏厅内，罗炎正倚靠在沙发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铜币。
薇薇安站在窗边，望着庭院里嬉戏的孩子们，忽然轻声问道：“你说……这一切值得吗？我们冒着触怒教会、激怒贵族的风险，就为了让人学会几个新词？”
罗炎笑了笑，将铜币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
“你以为我们教的是词汇？”他反问，“不，我们在教的是**提问的权利**。”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已被翻得卷边的《百科全书》初稿。
“你看，这里写着"公民"的定义：拥有权利与义务的共同体成员，非任何人之私产。以前的人只知道"臣民"，只知道跪拜与服从。但现在，有人开始问：我为什么必须服从？我的权利在哪里？”
他合上书，眼神明亮如炬。
“一旦开始提问，奴性就开始瓦解。而当所有人都学会提问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不需要魔王来拯救了。”
薇薇安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天真地问兄长：“为什么穷人一定要给贵族交税？”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因为神如此安排。”
而现在，她的侄女刚刚学会写字，就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句话：
>“我不欠国王钱，是他欠我们安全和公平。”
那一刻，薇薇安哭了。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希望**。
数日后，罗兰城迎来了第一批海外访客。
来自南方群岛的商人代表团参观了新设立的“市民议事厅”，并对其中公开投票表决市政议案的流程表示极大兴趣。
“在我们那儿，酋长说了算。”一位戴着骨饰的首领直言，“但从没见过让普通人也能发言的地方。”
“试试看？”罗兰微笑着递给他一张选票。
对方犹豫片刻，最终在“支持扩建港口”的选项上画了个叉。
全场哄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临别时，首领握着罗兰的手说：“也许……我们可以先从部落会议开始。”
同一时间，在北方冻土，游牧民族的长老们围坐在篝火旁，传阅着一份手抄版《百科全书》节选。当读到“共和制”词条时，一位白发老人久久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们祖辈实行的"库里尔台大会"，不就是这个吗？”
而在东方帝国边境，一名逃亡的奴隶带着残缺的书页进入荒野，组建起第一个“识字营”。白天劳作，夜晚点灯读书。他们不认识多少字，但记得最关键的几句：
>“人生而平等。”
>“权力属于人民。”
>“反抗暴政，是天赋之权。”
一年后，这支队伍壮大至三千人，建立起自治村落，自称“新罗兰公社”。
消息传回王都，国王震怒，下令剿灭。可派去的军队抵达后，却发现那里并无叛旗，只有学校、医院与公平分配的粮仓。
带队将军站在村口，看着孩子们齐声朗读《公民守则》，最终下令撤军。
他在奏折中写道：
>“他们不是叛贼，是我们一直错把百姓当牲畜养。”
风暴，已然成形。
而在魔王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一场诡异的仪式正在进行。
讲台上，校长手持权杖，高声宣布：“本届"真?优秀毕业生"评选结果如下??”
全场屏息。
“第一名：罗炎?坎贝尔，因其成功推动跨位面意识形态变革，授予"深不可测"勋章一枚，奖励地狱通行许可证永久有效，以及……无限量免费火锅券。”
台下一片寂静。
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与欢呼。
唯有帕德外奇家的大姐站在角落，咬牙切齿地盯着那张虚拟榜单，手中捏碎了一支羽毛笔。
“杂鱼吸血鬼……你给我等着！”
但她的眼神中，却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恐惧。
因为她知道，这场游戏，已经不再受任何家族、任何势力掌控。
它属于每一个敢于睁眼看世界的人。
夜深了。
罗炎回到卧室，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只有一枚蝴蝶形状的火漆印??那是林特?卢欢泽教授生前最爱的标记。
他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朋友：
>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
>我一生致力于保存真相，却始终被困在文字的牢笼里。直到看见你的《百科全书》，我才明白??知识不该藏在象牙塔，而应走向街头巷尾。
>
>我把最后一笔积蓄捐给了罗兰城出版社，请他们加印一万册《百科全书》，免费发放给偏远地区的孩子。
>
>或许他们看不懂全部内容，但只要有一个孩子因此开始怀疑、开始追问、开始相信自己也能改变世界……我就没有白活。
>
>请替我看看那个未来。
>
>??一个老学究的遗愿”
罗炎读完，久久未语。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远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人正在阅读、思考、书写。
他轻声说道：
“老师，您放心吧。火，已经烧起来了。”
风穿过房间，吹动了桌上的书页。
那一页，正好停在“启蒙”词条的解释上：
>**启蒙（Enlightenment）：指人类通过理性摆脱无知与盲从的状态。其核心精神为??勇于运用你自己的理智。**
>**康德曰：Sapereaude!敢于认知！**
月亮高悬，银辉洒落大地。
在这片古老而沉重的大陆上，新的黎明，正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