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铺满碎石的街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战鼓在胸腔内回荡。纽罗炎靠在车厢壁上,目光透过窗帘缝隙扫视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爱德华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矛盾感??阳光洒在崭新的铸铁路灯上,映出工业时代的锋芒;可巷口仍蹲着衣衫褴褛的乞儿,用脏兮兮的手指掰开半块发霉的面包。这就是他所生存的世界:光与影交错,进步与腐朽共生。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整理出的资料。八级议会共设三十六席,其中十二名为“平民代表”,由各行业推举产生。名义上是“民意汇聚”,实则早已被幕后交易填满。银行家、粮商、纺织厂主……这些人嘴上喊着“为市民发声”,背地里却早已与财政部签下密约,只待会议结束便能换取税收减免或垄断许可。
而他,纽罗炎?贝尔,一个坎卡斯血统的异邦人,竟成了这十二人之一。
不是因为人脉,不是因为财富,甚至不是威克顿女爵的推荐。
真正让他入局的,是一年前那场大火。
银松镇东区第七街,整片贫民窟因电路老化引发连环火灾。当时正值深夜,风势猛烈,火焰如巨兽般吞噬木屋。普通水桶根本无济于事,直到贝尔消防公司出动三台高压泵,配合改良喷头,才在两个小时内控制火情。那一夜,他们救下四百一十七人,扑灭五十八处明火,仅损失七栋建筑。
事后,《爱德华晨报》称其为“现代消防技术的胜利”。
更关键的是,纽罗炎亲自带队冲进火场,背出一名瘫痪老人和三个孩子。照片登报那天,他的脸第一次出现在全城百姓眼中??不是作为商人,而是“守护者”。
这份声望,成了他无法被轻易抹除的政治资本。
“老板,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思绪。
市政厅前广场已聚集了不少马车与行人。身穿礼服的绅士们拄着手杖缓步而行,女士们撑着阳伞低声交谈。空气中飘着香水与煤烟混合的气息,庄严中透着虚伪的体面。
纽罗炎整了整领结,走下车。立刻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引导。
“贝尔先生,请往这边走。筹备会议将在玫瑰厅举行,其他代表已在等候。”
他点头致意,步入大厅。
玫瑰厅名副其实,四壁镶嵌淡粉色大理石,穹顶绘有繁复壁画,描绘着王国历代君主接受民众敬仰的场景。长桌两侧已坐了十余人,见他进来,交谈声微微一顿。
一道冷淡的目光从左侧射来。
格斯家族的代表??小格斯?范德尔,那位落榜贵族之子,如今正担任家族对外事务专员。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蓝礼服,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敌意。
“哦?这不是我们的"平民英雄"吗?”他轻笑一声,“听说你连骑士册封都没资格申请,却能坐在王室会议厅里?真是时代变了。”
周围几人附和低笑。
纽罗炎不动声色,在指定位置坐下:“时代确实变了。至少现在,救人性命比会跳小步舞曲更重要。”
“哼。”小格斯冷笑,“别以为你那些表演式的救援能掩盖本质。你不过是个卖水管的工匠,凭什么代表我们说话?”
“凭我修的每一条管道都写着名字,凭我雇的每一个工人都能吃饱饭,凭我公司的锅炉从未炸死过一个人。”纽罗炎缓缓道,“而你们呢?去年贵家族的纺织厂死了六个女工,事故报告至今压在劳工署。”
小格斯脸色一变,正要反驳,主持会议的宫廷书记官恰好入场,敲了敲桌面:“安静!各位代表,今日召集诸位,是为了确认八级议会流程及发言顺序。请勿在此争执。”
会议按部就班进行。议题包括议程安排、发言时限、记录公开程度等琐碎事项。纽罗炎多数时间沉默倾听,偶尔记下要点。他注意到,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三位“资深代表”??银行家莫里斯、商会主席哈维、以及教会派出的神职人员克莱恩牧师。
他们三人几乎主导了所有规则制定,尤其在“提案提交机制”上反复强调“需提前七日备案,并经财政审核组评估可行性”。
这是赤裸裸的封锁。
任何触及税制改革或权力再分配的提议,都会被以“技术性问题”拖延至流产。
“我有一个建议。”纽罗炎忽然开口。
全场目光集中于他。
“本次会议应设立"紧急动议通道"。”他说,“针对突发民生危机,允许代表现场提出解决方案,由国王陛下当场裁定是否启动试点。”
书记官皱眉:“这不符合传统程序。”
“传统程序救不了昨天溺亡在排水沟里的孩子。”纽罗炎平静道,“就在北城区,暴雨导致老旧下水道堵塞,积水淹没了三户人家。其中一位母亲抱着婴儿被困屋顶,足足等了四个小时才有消防队赶到??因为我们没有城市应急响应协议。”
有人嗤笑:“那是市政工程问题,不该由我们讨论。”
“但如果我提出一项"全民防灾基金"呢?”纽罗炎继续道,“由各企业按利润比例缴纳,用于升级城市基础设施。这笔钱不进国库,专款专用,每年审计公示。它不仅能减少灾害损失,还能创造数千个技术岗位。”
厅内瞬间安静。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构想??既符合“发展经济”的大义,又暗含对贵族免税特权的挑战。若实施,意味着所有庄园、工厂、商铺都将承担同等社会责任。
“荒谬!”克莱恩牧师率先反对,“教会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圣典》明文规定,神职收入不受世俗征调!”
“我不是征调,是投资。”纽罗炎纠正,“就像你们为教堂安装避雷针一样,这是对公共安全的投资。难道神的子民不该享有同等保护?”
牧师语塞。
莫里斯banker沉声道:“资金监管如何保证?谁来审计?万一被挪用怎么办?”
“独立委员会。”纽罗炎早有准备,“由市民代表、技术专家、第三方会计组成。名单公开投票产生,任期两年,不得连任。每一笔支出必须附带影像记录与受益人签字。”
哈维眯起眼:“你说得轻巧。可一旦开启先例,今后每个代表都能随便提新税?秩序何在?”
“秩序不该建立在沉默的牺牲之上。”纽罗炎直视他,“如果今天我们可以回避问题,明天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死于本可避免的灾难。你们怕的是改变,而我怕的是不变。”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
短暂沉默后,书记官干咳两声:“该提议将列入备选议程,待后续讨论。现在,请各位确认最终名单与座位安排。”
会议继续推进,但气氛已然不同。纽罗炎能感觉到,有些人开始偷偷打量他,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散会后,他独自走出市政厅,却被一人拦住。
是哈维商会的副手,名叫卢卡。
“贝尔先生,我家主人想请您共进晚餐。”卢卡递上一张烫金请柬,“今晚七点,翡翠舫。”
纽罗炎接过请柬,没有立即回应。
他知道这是试探,也是拉拢。
哈维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不属于任何派系,只忠于利益。若能说服他支持“防灾基金”,至少能在商业集团中撕开一道口子。
“替我转告哈维先生。”他微笑道,“我很乐意聊聊"风险与回报"的新型计算方式。”
卢卡一怔,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想他会喜欢这个说法。”
回到办公室时,薇薇安正翘着腿坐在他椅子上,手里翻着他私藏的账本。
“哟,大人物回来了?”她扬眉,“听说你在会上把那群老狐狸逼得说不出话?”
“谁告诉你的?”纽罗炎皱眉。
“丽诺收到线报。”她耸肩,“顺便说,南孚已经从地窖放出来了,但他要求以后所有信件必须经过紫外线消毒。”
“随他去。”纽罗炎脱下外套,“你现在应该在试礼服,不是吗?明天可是罗兰小公的春季茶会。”
“那种无聊场合。”薇薇安撇嘴,“一堆贵妇喝着红茶聊谁家儿子娶了谁家女儿。我要是再听一句"亲爱的你今天的帽子真别致",我就当场变成蝙蝠飞走。”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丽诺说,凯因斯教授会在场。”她的语气忽然轻了些,“而且……我想看看,那个能让雷鸣城疯狂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
纽罗炎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薇薇安对外界的好奇源自孤独。作为魔王血脉的继承者,她从小就被教导要高高在上,可越是如此,内心越渴望触碰真实的人间烟火。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帮我查一个人:曾在银松镇经营杂货铺的老约翰,十年前失踪。他女儿现在是雷鸣城小学首批录取生之一。”
薇薇安挑眉:“你想做什么?”
“还人情。”纽罗炎淡淡道,“当年我饿晕在他店门口,是他给了我第一碗热汤。后来店铺莫名倒闭,全家搬离,我一直不知道原因。”
薇薇安凝视他片刻,忽然笑了:“原来你也记得这些小事。”
“我记得每一个帮过我的人。”他说,“也记得每一个踩在我头上的人。”
夜幕降临,纽罗炎换上正式礼服,登上前往翡翠舫的马车。
河面上,灯火倒映如星河倾泻。船身雕梁画栋,乐声悠扬,宾客云集。
哈维已在顶层包厢等候。
两人落座,酒未至,话先来。
“年轻人,你知道我为何请你?”哈维开门见山。
“为了防灾基金?”纽罗炎反问。
“聪明。”哈维点头,“但你不该在会上直接提出来。太急,太狠,容易招祸。”
“可如果不提,它永远不会存在。”
“所以我欣赏你。”哈维端起酒杯,“但我不能支持一个注定失败的提案。告诉我,它怎么赢?”
纽罗炎放下叉子,认真道:“第一步,争取中小商户支持。他们最怕火灾、水患、断电,每年为此支付高额保险。若基金能降低风险,他们愿意分担成本。”
“第二步,联合技术学院。让凯因斯教授团队出具可行性报告,证明投入产出比大于三比一。”
“第三步,利用媒体。在《工人日报》连载案例故事,让民众意识到这是关乎自身安全的事业,而非政治博弈。”
哈维静静听着,眼中精光闪烁。
良久,他轻叹:“你不是商人,你是战略家。”
“我只是不想下次救火时,还要看着有人因没钱修泵而活活烧死。”
哈维举起杯:“为了更好的明天。”
酒杯相碰,清脆如钟。
同一时刻,远在雷鸣城的科林庄园内,丽诺站在书房窗前,手中握着一封刚送达的密信。
信纸无印,字迹潦草:
【计划暴露。帕德外奇家族已察觉炼金实验痕迹。建议立即终止“贤者之石”项目,销毁所有样本。】
她轻轻焚毁信件,火光映照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终于来了。”她低语,“等着吧,好戏才刚开始。”
而在城堡深处的地窖中,南孚颤抖着打开一只铅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块漆黑如炭的晶体。
那是“贤者之石”的失败品。
也是通往真相的第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