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上,外面漆黑一团,夜静得出奇。耿寡妇忙活了一天,她倒不觉得累,坐在炕上沉思,昏暗的煤油灯不时地发出一声爆响,会打断她的思绪。但那只是一瞬的事,转而她又会陷入沉思中。今天的遭遇让她悲喜交加。让她悲哀的是,她在娘家和小姑子家竟然一分钱也没有借到。她知道娘家几个兄弟日子地过得紧,但每家拿出几十块钱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那几个面头兄弟,个个都怕老婆,一点主都做不了。小姑子也挺可恶,不念及亲侄子没钱上学,一点亲情都没有。她又骂自己没本事,如果有本事日子能过得这样凄凉。她也恨老天不公,把所有的难辛事都分派给她。要不丈夫咋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她总忘不了她和丈夫生活的那两年,那是她最幸福最愉快的两年。那时,村子住着五七杂姓的百来户人家,人丁兴旺,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犹如世外桃源。这里的人们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耕作习惯,过着春播秋收、夏长冬藏的生活,生活清苦安宁平静温馨。可是好运不长,她丈夫在给人箍窑时,被塌方的土块压死了。接着村里王二狗在回家的路上掉下悬崖摔死了,后来张五魁在煤矿挖煤因瓦斯爆炸死了;最为奇诡的是李家掌柜的死。话说李家掌柜给自家牛圈垫土,被犍牛一头撞倒在地,当时他自己爬起来打了犍牛几下,走回家后不多时吐血而死。从那以后村子里就不断地死人,最后人们不说谁家死了人,而说谁家没有死人。人们还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村里死的全是结过婚的男人。一时村子里笼罩着不祥的气氛,家家惴惴不安,人人提心吊胆,担心不幸会降落在自家。这时,村子里来了个瘦猴一样的人。此人五短身材,鼠面猴腮,但穿戴整齐,步伐有力,从眼中就能看出他的精明。他走进村庄,绕着村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在山沟里溜达了两个来回,站在村子里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山,不时掐着手指头算算,不时口中念叨着咒语,最后决断地说这个小村庄中了魔咒,只有童子身的男人才能长寿,结过婚的男人都不会善终。正上初中的张怀忠指着瘦猴大骂,哪来的疯猴子在这里胡说八道。村里老人慌忙制止张怀忠说,这便是远近闻名的“程神仙”,此人上知阳间诸事,下通阴界事理,精通奇门遁甲、梅花易数等玄学。有人虔诚地问程神仙:“有啥解数?”程神仙神秘地说:“暂无解数。”又问:“魔咒啥时间解除?”程神仙神秘莫测地连连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乡亲们从程神仙的表情就知道没有解数。于是小山庄有钱人、有门路的人都纷纷搬家了。最早走的是钱家和金家,他们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随后有些人投亲靠友,有些人自谋生路,陆续逃离了村庄。只有少数缺亲少友,无钱无门路的穷人家留了下来,大多是寡妇和娃娃。从那时起,人们便把这个小山庄叫“寡妇洼”,真名反而不被提起。从那时起,村子便落败了,越来越衰落,就连识字的人也没有几个。她那时正怀着耿如春,她本想跟着丈夫一死百了,但是她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他可是她和丈夫爱的结晶,她要为丈夫把他(她)生下来,是男孩就为耿家传宗接代,是女孩也是她对丈夫的念想。
她又想到白天她和童寡妇、王秋英、翠花几个热火朝天地为乡亲们准备饭菜时的场景。童寡妇擀面,耿寡妇炒臊子,王秋英拌凉菜,童寡妇的女儿翠花择菜兼烧火。鸡鸭和腊肉是乡亲们拿来的,辣子、黄瓜、红葱、白蒜、芫荽、韭菜等各样蔬菜都是从自家园子现摘、现割的。她们各执其事,边做活计,边拉着家常。当几个人夸赞了一番耿如春优秀攒劲后,问耿如春上大学需要多少钱学费时,耿寡妇长叹了一声说:“一年就得一千多。到目前,一年的学费零头都没有筹够,以后三年的学费更不知道咋办?”童寡妇惊得瞪直了眼:“唉吆吆!这么多钱呀?这不是要你的命吗!”是啊!她想,家里还有两千多块钱老帐没有还。一下子又在哪里找这么多钱?几个人都面露难色。提到钱,似乎戳到了几个女人的伤口,她们都默默无语地干着手中的活计。是啊,在这偏僻的小村庄,那一家是有钱的?那一家不是为一个“钱”字忙活得焦头烂额?在这里似乎除了人与人温馨的真情以外,其他都是些短缺之物。沉默了一会儿,童翠花打破了沉寂说:“婶子,你可以向乡亲们张张嘴,也许大家能帮上忙。”她知道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况且家里还欠着大家的钱呢,她咋好意思张口?!翠花劝她说:“事和事不一样,耿如春上学是大事。大家会理解的。”王秋英还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能凑一点是一点。”经大家再三劝说,她心想豁出去了,权把死马当作活马医,能借到一点是一点,反正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也顾不得面皮了。她决定借乡邻给儿子贺礼的机会再张一次嘴。当时有一件是让她难以忘怀,翠花正在剥红葱,剥着剥着,浓烈辛辣的气味刺激地翠花眼泪直流。她见气氛有点沉闷,知故问道:“翠花,我这么惆怅都没哭。你为啥要哭呢?是不是想对象想的?”翠花调皮地说:“婶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哪有对象?你也不要笑话我。这过日子就像剥葱,每剥一层皮,就要让你流一次泪。”她郑重地说:“我倒宁愿过日子就像剥葱,流一次泪就能剥一层皮,最终能吃上鲜嫩的葱。要是这样,我的生活也就有盼头了,也不会这么难肠了。”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她又想起翠花了。
乡亲们走了,翠花却留下了。翠花帮耿寡妇收拾厨房灶具,打扫卫生。翠花一边涮锅,一边说:“婶子,我牛娃哥考上大学,也就端上了铁饭碗,你将来可以跟我牛娃哥进城去生活,你的好日子不远了。”耿寡妇知道翠花对耿如春有意思,也明白翠花说这句话的含义,翠花是在试探她,看她的态度。说心底话,她打心底里喜欢翠花。翠花贤惠、勤劳、聪明、漂亮,是儿媳妇的最优人选。但是由于寡妇洼魔咒,耿寡妇不敢揭开这层纸,她怕万一耿如春考不上大学,说啥她也不会同意他俩的婚事的。耿如春考上了大学,她虽不知道儿子现在的想法,但是她心里有个底,不论儿子将来在哪里工作,工作的好坏都不说,她一定要说服他娶了翠花。她转而一想,要是儿子不喜欢翠花,会弄巧成拙。她又想找个好媳妇不容易,一定要想办法说服儿子。这些想法在她脑子一闪而过,她说:“翠花,我不知道我和牛娃咋能熬过这四年!哪还敢想其他的事。再说叶落归根,我将来就死在寡妇洼,哪里也不去。”“婶子,话可不能说得太绝。我牛娃哥那么孝顺,你就等着将来去城里享福吧。”“翠花,咱一没权,二没有势,你牛娃哥将来在城里立足都很困难,我哪里敢想去城里?”“婶子,听说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厉害得很,牛娃哥将来一定能分配一个好工作,一定会把你带到城里的。”她笑着说:“翠花,我可不敢想那么远的事?”翠花说笑着走了。
她又想,她是不是上辈子造的孽太多,所有的一切都是对她的惩罚。她想,如果上辈子真造了孽,她倒愿意还,这样下辈子就不会再受苦受累。她又静静地坐着注视着炕的一角,那是儿子小时候睡觉的地方。曾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心爱的儿子。儿子从一鞋底儿大小长成这么大的汉子。有时她看儿子熟睡的模样,心里无比的激动,这不是当年活脱脱的心上人吗?有时她情不自禁地想吻他,快吻上了,她才想到这不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好丈夫。她不能忘记耿如春他大惨死的样子。当时她也想跟着心爱的男人死去。但是一想到肚子里的儿子,心中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坚强地活着。她觉得她的一切已随丈夫死去。从那以后,她起鸡叫睡半夜的过日子,只是为儿子活着。儿子就是她的希望、也是她的骄傲、更是她的精神支柱,没有儿子她就活不到现在。让她欣慰地是儿子从小就懂事勤快、学习又好,她的日子过得虽然苦些,她心里却觉得有奔头。现在儿子考上大学了,她觉得日子更有奔头了。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耿寡妇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她心烦,不想理他。那个人径直走到她跟前,埋怨道:“牛娃妈,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给我说,我还是不是牛娃他大?”原来是牛娃他大。他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帅气、阳光,穿了一身草绿色新军装,背着军用挎包。
她看到这些,气不打一处,拉着脸子说:“他大,看把你打扮得和新郎官一样!我们娘俩日子过得这么悽惶,牛娃上学都没有一件新衣服,你咋不管?”
“谁说我不管,我听说儿子考上大学,立马就回来,这不是给你们送钱来了吗?”
“去!去去!快去一边凉着去,你要是有钱,我母子俩还能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地去借钱。”
“牛娃妈!你咋看不起我?你看,我这一挎包全是钱。”
她接过挎包,打开一看,啥也没有,回头却不见耿如春他大的身影。她心里一酸泪水流了下来,不由地骂道:“你这死鬼,在这节骨眼上还来骗我!”
她这一哭就醒了,再也睡不着。想想这奇怪的梦,记起有一段时间没有走耿如春他大坟上了。想到儿子也该给他大烧张纸,并告诉他大好消息。又想起学费还没凑够,不知其余学费咋凑。就又起来数钱,数了四次四个数字,她不知是老了还是有些慌乱。翠花交给她时,说总共陆佰玖拾玖元。她想,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她觉得这个钱数很吉祥,也许预示着啥好兆头。
第二天一早,她准备了些水果、面食、干果以及酒水等祭祀用品,又让耿如春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几张白纸黄表。耿如春用一个长方形木盘端着祭祀用品和母亲往父亲坟上走。她边走边说:“牛娃,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起过你大的事。现在你大了,也该知道你大的有些事了。也许你听别人说过。”
“嗯。”耿如春不知道母亲要说啥,他细心地聆听着。
“你大是给人箍窑时被塌方土砸死的,死得真惨!”
“嗯。”他应承着。
对于耿如春来说,父亲只是一个概念。儿时,别人的父亲就像一个摇篮,给予他们快乐,他没有。近几年,别人的父亲就像一座大山,给予他们依靠,他没有。现在父亲对于他就是一抔黄土,就在不远的山坡上,只给他留下了无限的念想。
“今天你要给你大说你考上大学了,你已经是一个自立、不用我操心的成年人。你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
他觉得母亲让他对父亲说的话,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在鼓励他、劝诫他,让他好好的学习,将来有所作为。再看看母亲凝重的神情,也许他的理解并不全对。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坟前。耿如春把供品献上,母子俩跪下。他点着了纸钱,用一个小木棍拨剌着,让纸钱完全烧化。
耿寡妇说:“他大,我把咱儿子供养大了。他很争气,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你高兴吗?反正我打心底里高兴。你知道东边的太阳背到西边有多么不易,多么艰辛,我今天不想说这些。我今天要告诉你,我没有给你丢人,我把他一把屎一把尿抓养大。你没有见过他,没关系,你见了他一定能认出他,他就是年轻时的你。你一定很高兴,昨晚还在梦里忽悠了我一把。你咋就不知道我们母子的艰辛和难肠呢……”耿寡妇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似诉如怨。耿如春他大好像听到耿寡妇的话似的,坟头上的草不时地低头舔着供品,品尝着美味,感受着妻儿的爱心。耿如春的眼泪在眼眶直打转,他竭力控制着。远处的一群乌鸦哇哇几声,显得无比凄凉。
耿寡妇接着说:“你说你的四个姐妹,还有我的三个兄弟,咋那么冷酷无情,他们竟然没有借我们一分钱。还不如我们的乡邻,他们有的把鸭卖了,有的把鸡卖了……凑来凑去学费还是不够,我准备把咱家的耕牛卖了,咱家再也没有啥可卖的了。”说着说着她不由地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耿如春劝母亲说:“妈,你不要哭,学费基本够了,剩余的钱我到学校再想办法。”
这不劝不要紧。耿寡妇累积多年的委屈、难肠、痛楚、伤心难以抑制,不由地放声大哭。
突然王大爷来到她俩面前,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塑料包,又剥掉三四层布,取出里边的钱,有十元的,有伍元的,也有俩元和壹元的,但最多的是角币,还有一些硬币。原来王大爷在山前放仅有的一只羊时,听见母子俩哭。他静静地听,越听心里越难受,经过内心的斗争,决定把攒了多年的棺材钱给耿如春上学。
母子俩见状,几乎同声问道:“大伯,(大爷)你这是干啥?”
“牛娃妈,牛娃,你娘俩要是看得起我这老不死的,就把这钱收了。”
“大爷,你的钱我不能要,你留着用吧。再说我的学费已经凑够了。”他着急地撒起了谎。
“你这娃娃太看不起大爷了,我的钱你咋就不要?”王大爷气地颤颤地发抖。
“大爷,你年事已高,这些钱等你百年以后要用的。”
“牛娃。死后的事,那是活人的事。何况我现在好好的,你娘俩总不会盼我死吧!”
“大爷你年事已高。留着钱等你百年以后买一口棺材。”
“棺材?我们这里人老祖辈有几个死后背过棺材,牛娃大还不是带着一张草席走了。”
母子俩见王大爷心意已决情真意切的样子,只好接过钱,共计壹佰伍拾贰元柒角。
耿如春把学费留够,要把多余的钱退给王大爷。
王大爷说:“牛娃剩余的钱你买件衣服,你现在是大学生,得有件像样的衣服。”
耿如春坚决要退,王大爷坚决不要,两人僵持着。
最后王大爷生气地说:“牛娃,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老不死的。你就把钱拿上。”
他拿着钱犹如炭烤,既激动,又感动,心里起伏不定。他也长舒了一口气,学费的问题终于解决了。王大爷的举动再次让他坚定了毕业后回家创业的决心。他想到学校后,首先要申请改学专业。要是学校不允许改变专业,他也要学第二专业,为将来回家乡创业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