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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洼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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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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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爷和马狗蛋是第一批来给他贺喜的。 耿如春当时并没有在意。当时他想,两人来给他贺喜,表面上是对他的祝贺,实际是为了解决了肚子的问题,是一件两边落好的事。 马狗蛋离母子俩还很远,就高声说:“婶子,牛娃,我和大爷给你们贺喜来了。祝贺!祝贺!恭喜!恭喜!” 母亲还没有来得及回话。马狗蛋满面笑容语气高昂地接着说:“婶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牛娃考上大学对于咱村来说,这可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是咱村的第一人,并且是“国家重点”名牌大学,这就更难得了。我给婶子这个喜是贺定了。”马狗蛋一副吃了秤砣——铁(贴)了心的样子。 “你拿啥给婶子贺喜呀?”耿寡妇故意开狗蛋的玩笑。 “婶子,我一个大活人来你还不乐意?”马狗蛋淡定地说。 “乐意,乐意。还是婶子有脸面,狗蛋就是县长请,还不去呢!” “真的。就是县长请,我也不去,别说啥乡长、村长。”马狗蛋厚着脸皮吹嘘道。 “唉呀!还是牛娃争气。中举了,要进城做官了。做了官可别忘了你妈和大爷。”王大爷半天插不上嘴,好不容易插话说。 “大爷,这不是中举,也没有做官。这个学也是上不成了!”耿如春垂头丧气地说。 “上不成了!?哪有有官不做的?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牛娃你咋这么傻!”王大爷半是不解半是恼怒地说。 “大爷这都啥年代了,你思想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牛娃不是做官,是要念更好的书。”马狗蛋说。 “念书,念书!牛娃,你这是要把你妈累死吗?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还要念!这要念到啥时候啊?”王大爷顿时变了脸色,粗声大嗓门地问。 王大爷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他穿着大襟子上衣,和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马狗蛋在一起显得非常滑稽。王大爷记不住“领带”这个词,经常把领带叫做“布带”。他还经常取笑马狗蛋说:狗蛋,你要是冬天把布带系在腰里还能取暖,夏天你把它系在脖子上,你不猫不狗像个啥样子。但是王大爷为人和善,喜欢帮助人,村民都喜欢他。王大爷以为考上大学就是中举,中举就可以做官。也就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他以为耿如春考上了大学,耿寡妇再也不用受苦。谁知耿如春考上了大学还要念书,那考上大学有啥用?这些年,这个勤劳贤惠的寡妇,辛苦地供给着耿如春上学,苦可没有少吃,累也不曾少受。想到这里,王大爷语气坚定地劝说:“牛娃,那你不要念书了,回来帮你妈种地。” 耿如春爽快地应道:“对,大爷,我不念书了。我回来帮我妈种地。” 马狗蛋急忙阻拦道:“不念了?大爷你胡说啥?牛娃读完大学,政府就会安排工作,也就有了铁饭碗。” 马狗蛋是村里的大龄未婚青年,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与他同龄的年轻人都是几个孩子的大了,他还过着一个人吃饱,连狗都不饿的生活。他曾经外出打过几年工,见过些世面。由于没有文化,被人克扣了工资,骗过几次,他再也不愿出外打工,回家守着几亩薄田,过着清贫的日子。他有一身蛮力,又是一个勤快的热心人,只要他看见有人忙活,他就会上前帮忙。他经常帮助别人种田、收割、挑水……这造就了他在寡妇洼的好人缘,村民都喜欢他,他在村民家就像在自家一样。 王大爷听说耿如春读完大学就有工作,又笑逐颜开地说:“牛娃,那你妈还得受几年苦啊!” “大伯,牛娃现在上学都有问题,我哪里敢想分配工作的事。”耿寡妇无奈中含有殷切地期盼。 “有啥问题?”王大爷问道。 耿寡妇边给王大爷说耿如春没钱上学的事,边把两人请进中间的窑洞。进入窑洞,她让耿如春张罗茶水,她去做饭。耿寡妇为人憨厚实诚,只要有人来家里,不管认识不认识,总要端茶让饭,来人不吃点饭,她就不让走。何况今日他们是因为耿如春考上了大学来的。常言道“一天来三次,要看那一回?”母子俩不敢怠慢。她做起了最拿手的臊子面。 臊子面是寡妇洼人招待尊贵客人的最好食物之一。 王大爷和马狗蛋喝着茶,围绕着耿如春热火朝天地聊着天。 马狗蛋不无羡慕地说:“兄弟,你考上大学了,将来到大城市里去工作。你不知道大城市的楼有多高,一个挨着一个,人就像蚂蚁一样。那些人穿的有多气派,多洋气,西装革履的……” “狗蛋哥,我不想上学了?” “啥?为啥?总不是王大爷说的话影响了你?” “能为啥?穷病害的么!” “牛娃,你上学得多少钱?” 耿如春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指头来。 “壹佰,你向亲戚朋友借点,让左邻右舍帮点,自己再凑点,应该就差不多了。” 耿如春摇了摇头。 “咋了,没有人借钱给你?” “不单单是没人借钱的问题,是你把学费猜错了。” 马狗蛋听到这里,吐了一下舌头,他也爱莫能助,回过头又和王大爷说话去了。 耿如春陷入了沉思中。他怨恨他不早出生几年,那时上大学是免费的。他又怨恨人情比纸薄,亲戚竟然大多数都没有借钱给他。当时他对寡妇洼的一切都那么憎恨,那么讨厌。他想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带着母亲远离这穷山沟,远离这苦日子。他看到吧嗒吧嗒抽烟的王大爷怜惜地注视着他。他马上又回到现实中,没有钱,咋去上学?咋会有工作?咋能带着母亲离开寡妇洼?这时不上大学的念头再次在他心中腾起,他感觉浑身的血在涌,有莫名地冲动,他竟然想和人打架。他看到王大爷和马狗蛋和谐愉快地交谈。他的心情又稍微平静了。他想:如果不上大学,就不用借学费。这样也好,他可以为母亲分担一些家务,也不为学费而发愁。母亲也不用再干耕地、扛麻袋这些男人干的活计。那么,他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所有的梦想、报复都成过眼云烟,都将与他渐行渐远。他心里不甘!这样做母亲也一定不同意。这时,他又渴盼村子里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路,把村子和家里的水果运出去就可以变卖成钱。这样不但解决了他的学费问题,乡亲们也不愁吃穿了。唉,他叹了口气,骂自己是痴心妄想!修一条路得多少钱?那是不可能的事。至少现在不可能。听说黄沟村历届村委班子都把这条路都作为重点工作来抓,但因为投资大,技术复杂,一直搁浅着。思来想去他觉得他面临的出路,只有唯一一条——种地。他自我安慰道:种地是自古以来,投资最少,只要有蛮力,就饿不死的工作。虽然清苦些,但是可以照顾母亲,让母亲少吃些苦楚,少受些烦累。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坚定了主意,决定要说服母亲。他为这一决定所鼓舞,他觉得作为男人就要有担当。他又安慰自己,毕竟考上过大学,这说明他不孬。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了不少,心情平衡了很多。 让耿如春没有想到的是村支书张正义带着村民来给他贺喜,这一举动让他改变了初衷,也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让他后面的生活变得富有挑战性,极为有意义。 当童翠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让他快去接匾时,耿如春才知道村支书和乡亲们给他送来县长亲笔题词的匾额,是专门来为他贺喜的。他有些意外,但是他立即决定和马狗蛋王大爷出去接匾。王大爷还嫌他穿的衣服不符合礼节,又没有炮仗,不让他去接匾额。他知道按照礼节,接匾的人是要穿长衫,接匾时还得鸣炮,但是他没有顾忌那些俗礼。母亲当时还说,牛娃,没长衫没鞭炮不打紧,但是你得换上干净衣服,也是对别人的尊敬。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去接支书一行。 童翠华是耿如春的隔壁邻居,她比他只小一天。他俩同病相怜,自小都没有父亲,所以两人从小就都很懂事,也能给家人分忧解难,干啥事都在一起。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放牛,一起割草,一起捉迷藏,一起过家家。可以说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无所不谈。他俩在小学和初中一直是同班同桌。初中毕业翠花考上了县高中,童母认为翠花是女孩读再多的书也没用,还能省一笔学费,强行让翠花辍学了。虽然,翠花一再强烈要求上高中,耿如春也多次向童寡妇求情,童寡妇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从那时起,翠花在家帮母亲种庄稼,他在县高中上学。每年寒暑假他俩经常在一起干活、读书。他发现每当说起读书的事,翠花都非常的热心和向往,她尤其喜欢周敦颐的《爱莲说》,她喜欢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她的个性也是爱憎分明。他经常把学校图书馆的图书借回去给翠花看,他觉得两个人一直就像兄妹一样。 黄土高原大部分地方都流行白红喜事送软幛硬匾的习俗,白事送软幛,红事送硬匾,尤其是当过县长以上的实职政府官员题词的匾和幛,最受乡亲们喜爱。接送匾幛时,主家要对送匾幛人行施三接三送的大礼。第一接,是在距主家二三百米时,先鸣炮三通,然后主家对送匾送幛人做三个长揖,送匾送幛人亦要还三个长揖,然后主人接过匾幛,行至主家大门口,开始第二接,再鸣炮三通,主宾互相行礼,第三次是进主家院子后,挂匾或幛时,主宾再次互相行礼。送匾送幛人时,从院子里开始送到距家二三百米外,是迎接时的礼数倒着来一遍。 耿如春和马狗蛋接匾,耿寡妇招呼人,马狗蛋填补了没有炮仗的缺陷。老远处,马狗蛋声音比鞭炮还洪亮:“欢迎,张支书和乡亲们给耿如春贺喜。主家在此有礼了。”宽厚洪亮的声音在山间回响,隔着几道山的人都能听到。王大爷笑着说:“狗蛋的声音比鞭炮好使,鸣放鞭炮的作用就是告诉人们喜庆之事。” 村支书张正义和村医马六叔穿着长衫走在最前面,抬着一个金面红边的匾,后边跟着几个乡亲。匾上写着“鹏程万里”四个黑色大字。后边的乡亲们有的抓着一只活鸡,有的提着几十个鸡蛋,有的拎着几斤清油,有的拿着一方腊肉……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耿如春考上大学的事。 翠花和王秋英接过匾额,耿如春随着马狗蛋的声音开始行礼,张正义和马六叔回了三揖。一行人快到门口时,马狗蛋高声说:“请张支书和乡亲们里边请,主家这里有礼了。”耿如春行三鞠躬。 人群中有人笑着说:“狗日的狗蛋,你要把人耳朵吼聋吗?” 马狗蛋笑着说:“看你那熊样,是不是经常被老婆打。” 人群中便爆出欢快的笑声。到了中窑门口,马狗蛋腰弯成九十度,手平直地指向门口恭敬地说:“请!大家窑里请!主家有礼了。”耿如春再次三鞠躬。 有人说:“狗日的狗蛋,还做得人模狗样的。” 有人说:“人家马狗蛋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马狗蛋厚着脸皮说道:“那当然。”他知道那是笑话他在城市里逛荡了几年一事无成的事。 窑小人多,窑里坐不下。年长的老人坐在炕上说话,中年男人大多蹲在地上抽烟,一些年轻的小伙子站在院子里胡吹海侃,有几个女人到边窑里帮耿寡妇做饭去了。 耿如春招呼着给乡亲们倒茶。家里没烟,王大爷把旱烟袋递给村支书等人。支书接过烟袋,蹲在门槛上,掏出旧作业本做成的烟纸,折成弧形,倒上烟叶,摊上薄薄一层烟丝,接着用左手笼住烟纸,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相互配合,轻轻地拈转烟纸,然后用大拇指指甲在黄牙上刮了一些食物残留物粘住烟纸,便制成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烟卷。支书面部表情丰富地边卷烟边说:“我告诉你们,县长可不是给谁都题词的,因为如春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王沟乡第一个考进BJ的人,还是今年阳县的高考状元。如春是寡妇洼的骄傲,也是咱黄沟村的骄傲,说大点是王沟乡、阳县的骄傲。这也是咱黄沟村人的希望,是各家各户学习的榜样。你们回去告诉你家的娃娃,将来一定要向如春学习,他们考上大学,我照样请县长题词送匾,只有这样寡妇洼才有希望,黄沟村才有希望!” 这些话让耿如春心里又矛盾起来,当他看到热心的乡亲们,他不想拂了大伙的心意,扫了大家的兴致。便说:“支书叔,难得你这么重视,侄子在这里表示诚挚地感谢!也谢谢大家!”说着三鞠躬,然后给大家添了些茶水。支书又说:“如春,你好好上大学,我还等你学成归来,把咱村的穷病治一治。” 他看了看支书,苦涩地一笑,正好母亲喊他端菜打断了他与支书的对话。 翠花对着来端菜的耿如春笑着说:“牛娃哥,今天你是功臣,你坐着,我端给你吃。” 耿如春笑着说:“翠花,你也作践我!在我家你应该坐着,让我来照顾你。” 翠华爽朗地笑着说:“你和我客气啥?这些年来,我还不是把这里作为我的家。” 马狗蛋笑着说:“翠花,你就是牛娃的童养媳么。” 翠花听到这里,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耿如春,怪嗔道:“狗蛋哥,你可别乱说。”说着放下菜碟,急匆匆地走了。 耿如春认真地说:“狗蛋哥,这种话咋能随便乱说!以后再也不许这么说了。”说完瞪了一眼马狗蛋。 翠花听到耿如春的话,又回头看了一眼耿如春,脸色瞬间又变了颜色。不过这一点耿如春和马狗蛋都没有看到。耿如春在生马狗蛋的闷气呢?他想,要是在平常他一定会说马狗蛋两句,这种涉及个人终身大事的话,咋能随便说。但是他想到,有礼不打上门客,只是瞪了马狗蛋一眼。 马狗蛋嘻嘻哈哈地笑,根本没有在意耿如春的心情,他笑着说:“你俩从小青梅竹马,现在是郎才女貌,就是天生的一对。” 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没心没肺地接着说:“牛娃现在是大学生,端上铁饭碗,哪里会看上翠花。” 耿如春见有人向这边看,有几个年轻人也随声应和着马狗蛋。心想,我今天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你吗?便装作没听见去端饭了! 简单的饭菜并没有影响乡亲们的心情,他们边吃边热议着耿如春。他们激动地像新婚大喜一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耿寡妇带着耿如春向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两个躬,表示诚挚的谢意。然后站起来说:“伯伯,叔叔,兄弟姐妹,侄子们,真的很寒碜,要不是大家拿来的酒肉,我只能让大家吃水煮白菜,喝白开水了。感谢大家对我家多年来的帮衬!感谢大家对牛娃的厚爱!我和牛娃在这里敬大家一杯,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地欢迎,对招待不周表示深切地歉意。”男人大多喝散装白酒,酒量小的男人和女人们喝自酿的黄酒。敬完酒,耿寡妇突然跪下说:“今天,大家来给牛娃来贺喜,我真得很高兴!这给了我们莫大的鼓励和荣耀。我真不知道咋谢承你们。” 众人一时傻眼了,有人惊呼。他们不明白耿寡妇为啥要下跪,年轻人有些惊慌失措,几个年龄大的也乱了手脚,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耿如春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母亲要做啥?他想把母亲拉起来。 耿寡妇厉声低吼道:“跪下。”同时拉了一下耿如春。她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十分威严。母亲锋利的眼光、威严的低吼让耿如春跪在了母亲旁边,然后随着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耿寡妇说:“父老乡亲们,大叔婶子们、兄弟姐妹们、侄子侄女们,牛娃能考上大学,是大家的功劳,没有大家的帮衬,我和牛娃走不过来。我母子俩在此表示谢意。”耿如春跟着母亲又磕了三个头。 张正义边往耿寡妇方向走边说道:“大妹子,使不得!使不得!你有啥站起来说。” 耿寡妇接着说:“牛娃上大学学费贵得很,一年就得一千多!这几天我和牛娃想了很多法子,就是把牛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还差很多。说实话要不是牛娃这事,我还真没脸向大家张这个口,我家还欠各位乡邻的钱呢。确实没有办法,请大家再拉我和牛娃一把,让我们渡过难关。牛娃毕业以后,将加倍的还钱;如有来世,我将做牛做马还这份人情债。”说着耿寡妇又要跪下磕头,被张支书拦住了。 这时,耿如春心中的两个斗士又开始剧烈地斗争。一个说:我要上大学,我要上大学,等我学成归来再好好地孝敬母亲,加倍地还人情债和金钱。一个说:耿如春你还是不是男子汉!?如果是,堂堂男子汉咋能让母亲承受这样的重担。你是多么无能!你是多么懦弱!这时你不为母亲减担子,还等啥时候?两个声音不停地打架,一会儿你占上峰,一会它占上峰,它们不停地揉搓着他的心。他见母亲泪流满面地诉说,他心如刀绞。他心中默念:告别了我的大学!告别了我的梦想!他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做出决定,挺直腰板,脱口而出:“妈!乡亲们!我不上大学了。我要回家种地。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就不信,不上大学能死人?!我就不信种地种不出名堂?” 乡亲们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不理解这到手的铁饭碗为啥要扔掉? 耿寡妇十分惊诧地看着儿子,她不相信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相信她费尽心机教出来这样懦弱、丢人的儿子。她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怒火中烧。 耿如春看了母亲一眼,迎着母亲的目光挺直了腰,他无暇顾及母亲的感受和乡亲们的想法。他声音洪亮,语气坚定地说:“妈妈!我不上大学了,我要回家种地。我不上大学,我们照样能生活得很好。” 耿寡妇更加愤怒了,她目光如炬地盯着耿如春,好像要把他钉在地上,好像要把他烧化才能解恨。 耿如春被母亲的眼光打败了。他马上低下头,不敢正视母亲,用余光看着母亲。母亲的眼光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直刺他的内心。他打了一个寒颤,刚才蓄积的一点坚强,瞬间溃不成军。他急忙给自己加油,在内心说:耿如春,你要是个男人,你就不能妥协,更不能后退,一定要坚持住。他避开母亲的眼光,用满含深情的声音柔声说:“妈妈!你一把屎一把尿,既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东边的日头背到了西边,妈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我已是一个大男人,从现在开始,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撑起这个家。”他扫了母亲一眼,母亲脸色乌青,嘴唇发颤。他接着又动情地说:“妈,这些年你为了我吃了不少苦!你看看在场的和你年龄相当的大妈、婶婶们,哪一个白了发?那一个佝偻了腰?你才四十出头,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你却白了头,佝偻了腰。妈,我堂堂七尺男儿,还让妈妈受苦受累,再这样拖累你,我于心何忍啊?我还是个男子汉吗?我今年考上了大学,说明我还行,不孬!妈,你就同意我吧!”他一口气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抖落了压在心中的大石头,心中轻松了许多,舒坦了好多。 耿寡妇始料不及儿子会来这一出,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态度如此坚定,这打乱了她的算盘。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语无伦次,激动无比地说:“你……你……”半天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好象不是她的亲儿子,更像是仇人。她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一会儿苍白,胸中好像有一块隔板,把话猛地闸住,只有个别字词从闸门缝隙中泄漏出。她愣了一会儿,猛地扑到儿子面前,左右开弓“啪,啪……”扇了儿子几个耳光。接着,哭声夹带着诉说声,像打开闸门滔滔不绝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牛娃,你……唉!我咋这么命苦啊。我让你上学,并不是让你证明你孬与不孬。你今天不上大学与你不念书有啥区别?你还不是与黄土圪垯打交道,还不是和你大一样的苦命!可怜你短命的大吆。呜呜……” 乡亲们十分同情母子俩。他们理解了耿如春的行为,放着到手的铁饭碗不要,他心里有多难受。这要多大的决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理解耿寡妇望子成龙和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看到母子二人如此难肠,十分同情,有人甚至落下了泪水。当时张支书说:“乡亲们,我们搭一把手,既让她家渡过难关,又能为我们村培养一个人才,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有人立刻掏出来钱往耿寡妇手中塞,没有拿钱的人立刻回家去取。 耿如春见状,急忙阻止大家,真诚地道:“不用了。大爷们、婶子们、兄弟姐妹们,你们的情谊我领了,谢谢这些年你们对我母子俩的帮助,我真不上大学了。我要种地养活妈妈。我要撑起这个家。” 人们听到耿如春这样说,放缓了脚步。 张支书义正辞严地说:“啥!如春,你不上大学了!你这娃咋没志气。外面的人为了考上大学挣破了头。而你呢?考上了却不上。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你不上学,你妈暂时会少受些累,少受些苦。但是你妈还要苦一辈子,而且你的出路在哪里?啊!你说。” 耿如春面对着目光如剑的支书,低下了头,但是他马上又抬起头说:“支书叔,我可以种地,我可以在农闲时打打散工。”。 支书放低了语调,不失威严地激将道:“如春,你就这点出息?” 耿如春听到这里底气又足了一些,用挑衅的语气说:“支书叔,难道你还看不起种地的?” 张支书温和地笑着说:“我们祖辈都是种地的,自己看不起自己,还想让谁看得起?但是人活着,不能光为了吃,你有了奔头为啥不争取呢?” “叔,我咋争取?现在大家生活都不宽裕,大部分人家和我家一样困难,你让我咋办?”耿如春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 “你想种地。这是你妈和乡亲们都不愿看到的。也是你死去的大不想让你做的。再说,困难是暂时的,等你大学毕业,一切都会变好的。你想过这些没有?啊!” 耿如春看见母亲怒目圆睁,立场分明,“上学”二字分明刻在她脸上。他心里一颤,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不敢正视母亲。 支书接着说:“如春,我知道大家日子都过得困难。但是大家每人拿出三块五块对他们的生活影响不大,对于你来说却能解决大问题。” 耿如春听到这里,没有再说啥。 张支书接着说道:“如春,你安心去上学吧!别担心你妈,乡亲们会照顾的。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上大学,你必须上大学。将来,你学了知识再报答你母亲和乡亲们不迟。乡亲们还盼你将来把咱村的面貌变一变,带领全村人民过上好日子。” 马狗蛋等年轻人跟着喊道:“对呀。你必须上大学。将来把咱寡妇洼的面貌变一变。” 年长的乡亲们被年轻人感染了,也大声地跟着喊道:“把咱村的面貌变一变。” 村长张正义首先捐献了三十元。翠花记帐,马狗蛋收钱。乡亲们你三元他五元。耿如春想要阻止,但是他看到母亲殷切的目光,支书坚毅的眼神,乡亲们温暖的眸子,他停住了。他记得小时候,有人搬出了村子时,他很好奇地问母亲,他们为啥要搬出村子?母亲当时说是因为寡妇洼太穷,他们是奔好日子去了。他哭着也要搬家。母亲说,他们出去没有依靠,会饿死的。那时他就在心里暗暗的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带着母亲离开寡妇洼,奔个好前程。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当时人们搬家的真正原因。主要是人们认为寡妇洼有的魔咒。当时母亲没有告诉他,是怕给他心里留下阴影。他根本不相信魔咒。但是他却被穷怕了,因此不喜欢寡妇洼,从小立志,考上大学要带着母亲远离这贫穷落后的寡妇洼。此刻,这多年形成的理想信念却动摇了,沧海桑田一瞬间面目全非,苦心经营多年的城池轰然崩塌。他看到了乡邻对知识的尊重,对人才的重视,对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他深刻地感受到乡邻要改变家乡的炽热希望,他被乡亲们真挚的感情深深地震撼。此刻把他对寡妇洼人们的怨恨完全消融了,蒸发得一点不剩、丝毫不留。他的内心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决定要学成一定归来,和善良可爱的乡亲们同甘共苦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改善寡妇洼的生活条件,开创幸福生活,共建美好家园。 他看着人们捐完钱,带着祝福一个个离去,他对着离开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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