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事实上救你是那人自己的意愿吧?”弥相兰和桑影刚离开,姝婆婆就这么问业侯哲,见业侯哲看着她,又说,“表情是很容易解读的,我不过是就你的表情做出的猜测。”
业侯哲被姝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地猜中心理,由衷地感到佩服,然后说:“告诉她也改变不了我连累别人的事实。”
“但至少可以改变她对你的态度。”
“我不在乎。反正想要我人头的人多得是,也不在乎多她一个人的怨恨。”
“变相的意思——你不想再连累她,所以宁可把她气走,让她怨恨,是吗?”
业侯哲顿了顿,跟着转开视线说:“我没想到这一层。不过结果变成这样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哦?”姝婆婆低吟着。
“比起这个,我更想确认一件事。”
“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汕国皇太后吗?”
“不,我相信你是。”
“那有什么事需要我证实吗?”
业侯哲犹豫了一下,问:“即将登上汕国皇位的大王爷宣布与玄国的战事有没有背后的意思?”
“嗯?你是指我刚才说的话有所隐瞒?”
“不。”业侯哲说,“只是据我所知,汕军与玄军兵力相差甚大。按理说,他应该先选择谐谈,而不是应战,不是吗?”
姝婆婆微笑起来:“看来你还挺善于观察。”到一张藤椅前坐下,“没错,有件事我确实没告诉你们。你听说过坦比·霍克这个人吗?”
“坦比·霍克?”业侯哲自念一遍,“何许人?”
“他是来自潘国的一个革命家。”
“革命家?”
“没错。”姝婆婆确定,“听他本人说,一年前就一直潜藏在你们昌国,但因为西洲有事,所以两天前已经回了潘国。”
业侯哲思索了一会,问:“这个跟我问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他告诉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昌国早在五年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就在东洲的好几个国家潜设了官员,隐称“暗官”。”
“暗官?”业侯哲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突然联想到前面的大事,推测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官员在给昌国做内应,专门煽动战争吗?”
“他们有没有煽动战争不知道,也可能只是给昌国提供隐秘信息。”姝婆婆说,“不过最近东洲的动荡应该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按你的判断,是不是想说汕国或玄国也有昌国的内应,并引发了这次即将爆发的战事?”
“这我也不敢肯定,不过可以说有这可能。”
业侯哲有疑虑,又问:“我在昌国呆了那么久都没听我爹说过有暗官这回事,那叫坦比·霍克的革命家又如何知道昌国在其他国家潜设有暗官?”
姝婆婆略微一笑,说:“有人刻意要隐藏秘密,连王都不知道的事,你爹不知道又有何奇怪?”
“那他有没有说谁是幕后主使?”
“他没说,我也没问,所以不知道。不过怎么想也应该是个位高权重的人,而且胆大包天,深谋远虑。你是昌国的人,你爹又曾经是丞相,所以那个人是谁你心理不是应该有底吗?”
“又是赤侯荣做的好事吗?”业侯哲细声喃喃,并且显露厌恶的表情。
“你自己知道就好。”
业侯哲回过神,接着问:“话说回来,潘国的革命家到昌国去有什么目的?”
“他们想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姝婆婆郑重其事地托出。
“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错,他们要掀起一场世界性的革命。”
业侯哲虽没太大的表情变化,心里却震惊得很。他想,在一个国家引发革命尚且困难重重,要在整个世界,怎么看也是天方夜谭,因此怀疑:“这么宏远的目标,他们有足够强大的组织吗?”
姝婆婆顿了顿,说:“据坦比霍克说,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开始散播思想,集聚力量了,只不过时机没成熟,所以还没开始行动。”
二十多年的组织活动还不浮出水面,业侯哲很佩服这些人的耐心和做事的谨慎,而且开始觉得这世界革命也许并非天方夜谭,于是好奇起来:“他们的革命主旨是什么?”
“推翻君王制,统一全世界。”
业侯哲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突然想起离开上德书院前法静院师打算告诉他秘密时问他的问题,并猜测院师是否也是革命人士,那秘密是否指革命的事。
姝婆婆留意业侯哲的神情,问:“怎么,你对这革命很感兴趣吗?”
“不,只是觉得新奇而已。”业侯哲口是心非。
“但是他们对你倒是很感兴趣。”
业侯哲愣了,好一会才问:“那个革命家跟你说的?”
“当然。”姝婆婆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在我逗留过一天,跟我提起过,而且说遇到你就让我代他向你传个话。”
业侯哲顺着姝婆婆的语意揣测:“他想让我加入他们的组织?”
“正是如此。”姝婆婆肯定,“他说如果你有这个志愿,可以到潘国的波亚省远丰找他。他就住在城里最大的天容书馆里。”
“那是他们的总部吗?”
“不知道。但看得出他应该是这组织的重要干部。”
“这样的话,他怎么敢轻易的邀请跟他素未相识的我加入,难道就不怕我把他们的组织的事抖露出来吗?”
姝婆婆又笑了:“你现在的身份自保还来不及,怎么会有闲情去抖露别人的事呢?而且他们的组织可以保护你,你或者也有他们需要的能力,我想他们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计算才邀请你的吧!”
“那你呢?”业侯哲把问题推回来,“他跟你只见过一次面,为什么会把革命的事告诉你?并且还透露了基地所在?还是说你也加入了这组织?”
姝婆婆始终保持着淡定,并回应说:“考虑到自己的身体和身份,我没有加入。但信任是建立在感觉之上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经过长久的往来才能信任。有时候直觉告诉你这人可以信任你就应该信任。所以别人信任我,把事情告诉我也没有什么不可。难道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我是那种阴险狡诈、擅于背叛的卑鄙老妇人吗?”
业侯哲注视着姝婆婆,好一会才说:“不,是我冒昧了。”
姝婆婆露出祥和的微笑,跟着说:“其实作为曾经的汕国皇太后,我心里多少也是有抵触的,但因为离开皇宫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生活后我也想过平等意味着什么,所以对于霍克那位来自潘国的革命家的倡议也挺期待。现在反过来让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怎么看待时下这个世界?”
业侯哲一边思考一边说:“复杂,混乱,国与国不平衡,人与人不平等。”
“那么,这些革命家即将掀起的世界革命就很有意义了,不是吗?”
业侯哲觉得对方这话别有深意,猜道:“你这是在鼓励我加入他们的革命组织吗?”
“不。我只是发表我的看法。”姝婆婆说,“世界是个大群体,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问题,有的官僚腐败,有的盲目信仰,有的男尊女卑,等等。我想,在革命过程中,这些问题也是必须要解决的。加上跟君王官僚抗争,想来这革命一定是项很艰巨的任务。如果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和足够强大的勇气,一般人很难坚持革命到最后。”
业侯哲沉默了。本来他只是想着到玄国找个安定的地方躲藏一段时间,然后寻找时机回昌国积蓄力量向赤侯荣赤侯达父子报仇。如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自己之所以长时间在书院读书而不考取官职就是因为厌恶君权制度,讨厌不平等的阶级分别等等,即使是想报仇,他也不知道去哪聚集足以反抗一个国家军队的庞大势力,要多少时间,也许到死也未能如愿,所以加入这个革命组织确实值得考虑。
姝婆婆看出业侯哲的心理在动摇,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绢,并递给业侯哲,说:“这是那革命家留下的信物。他说你若决定加入就拿去。”
“他怎么肯定我一定会加入?”
“他没肯定。”姝婆婆说,“只是我觉得放在我身边没用,而你拿上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
业侯哲犹豫了一会才接过手绢,并观察起来,但没发觉跟普通手绢有什么特别不同,于是折叠好,收入衣兜,跟着又生疑问:“那革命家怎么知道我会逃到汕国?”
“他在昌国搜集内幕情报,知道这点事并不出奇。”
“问题是,他又怎么知道我会到你这?”
“按他的推测,你没有比这更好的逃入汕国的路径。”
“也就是说,他跟密道另一头昌国的人是一伙的?”
“他没说。但我想至少是认识的。你自己在昌国另一头接触到那些人的时候,他们没跟你说起过吗?”
业侯哲确实没听那些人提起过坦比·霍克这个人,心想:如果那些人也是革命组织的一部分,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还是那些人忘了跟他说?
姝婆婆见业侯哲许久没有回应,又问:“你现在成功逃出了昌国,是打算就此在汕国逗留,还是接受刚才跟你说起的那个革命家的邀请去潘国?”
“不。在决定去潘国之前,我必须先去另一个国家。”业侯哲斩钉截铁地说。
“哦?难不成你要去玄国?”
业侯哲没想到对方这么会猜,肯定道:“是的。”
“态度那么坚决,非去不可吗?”
业侯哲想起死去好友樊恩的委托,虽然只是传句话,但他觉得也有完成的必要,因而回答:“当然,非去不可!”
“但如今汕国与玄国已经断交,你要怎么去玄国?”
“船到桥头自然直。”
“乐观是好。但汕国与玄国之间只有海道相通,而且玄国的港口与海岸向来守备很严,从来没有人能偷渡过去,至少在我还是皇后的时候知道的是这样。我想当下的紧张时刻更是如此。”
“我并没说一定要这个时候过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做件有意义的事呢?”
“有意义的事?”
“譬如阻止汕国和玄国即将爆发的这场战争。”
业侯哲惊异地注视姝婆婆好一会,说:“我可否把这话理解为你的请求?”
“没错!确实是我的请求。”姝婆婆也不含糊,抑或说显得很坚定,“虽然我原先到这的目的就是隐居避世,但毕竟还是皇太后,不可能完全置汕国百姓的安危于不顾,更何况事情是因自己的儿子引起,倘若战争爆发自己也不可能得到安宁。”
“但阻止战争谈何容易。我一个通缉犯遇见官兵尚且要躲避,更别说插手他国的政事。”
“这个你倒不需要妄自菲薄。就像我刚才说那革命家认识我没两天就相信我一样,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器宇不凡,有大将之风,而你的经历又证明你有智慧,所以才会拜托你。”
“就算你看得起我,但无权无势我也帮不上忙。”
“我拜托得你,自然是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帮人不一定要理由,可以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良知。当然,因为是我向你求助,报酬必不可少,就看你怕不怕危险,愿不愿意接受罢了。”
业侯哲想:自己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不管之后去哪里,盘川总是需要的。而且以弥相兰的脾气,一定不会对顺萍公主见死不救,他也有必要为洛风的死负点责任,因此卷入汕国的政事在所难免。于是经过短暂的考虑,他决定接这个活,问:“你要我怎么做?”
“由于我不可能掌握随时变化的局势,所以并没有什么大计划,只可以给你介绍个人脉还算不错的女官员,之后得完全靠你自己审时度势来决定。”
“如果在阻止之前战争爆发了呢?”
“那就想办法让两国进行和谈。”
“但不得不悲观地说,由于我身份卑微,所以无论是阻止战争还是进劝和谈,成功率都极低,甚至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我也清楚,不过总好过坐以待毙。你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业侯哲顿了顿,问:“那名女官叫什么?身赋何职?”
“她叫翼莎,任礼部尚书。”
“有信物吗?”
“我可以给你写封信。”姝婆婆说着又要站起来,不过刚起了一半,腿有些软差点跌倒,还好业侯哲及时帮忙扶住,于是自嘲说:“人到了这个年纪还真是不方便啊!”
业侯哲这才想起:“你身为曾经的汕国皇后,不是应该有下人供差使吗?”
“确实,刚离开皇宫过来的时候,是随带有四个护卫和四个女仆。”姝婆婆在业侯哲的搀扶下一边走一边说,“不过在安定下来后,我遣走了四个护卫和两个女仆,只留下两个女仆。如今一个前些日子刚回娘家嫁了人,一个就在你来之前出去买菜了。”
“你允许女仆回娘家嫁人吗?”
“她们也有自己的人身自由,我不能用皇宫里的规矩来束缚她们。”
“你很开明。”业侯哲由衷地称赞,“但为什么不留护卫呢?”
“这个镇较为偏僻,而且没有窃贼,很安全。”姝婆婆说。
“没人知道你是皇太后吗?”
“我既然是来隐居的,会四处张扬跟别人说我是谁吗?”
在业侯哲的搀扶下,姝婆婆来到自己的书房,然后拾起笔,铺好纸张,在纸上简单地写了句“无论如何,请务必给此人提供帮助。”跟着署上名字,找来信封装好递给业侯哲,说:“只要你带上这封信,她自然会相信你是我所托付的人。”
业侯哲接过信件,问:“我要到哪里找她?”
“你到天莞随便打听都会有人知道。”姝婆婆说着到床头取出一个花纹别致的小袋子,递给业侯哲,“这就是你的报酬,也许不是很多,还望你不嫌弃。”
业侯哲接过打开一看,全是贵重的珠宝首饰,于是只取了一件,把袋子还给姝婆婆说:“我只要够简单的吃住就好。”
“你都拿去吧。我一个老太婆留着也没用。”姝婆婆推道。
“但你不是还要生活吗?”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我的生计早有安排。何况我拜托你的并不是什么小事,很多时候都需要用钱。”
业侯哲推搪不过,说:“那我唯有不客气了。”刚把信和装着珠宝首饰的袋子收好,突然听到有敲击声,问,“你这有后门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姝婆婆感到奇怪。
“难道你没听到后面有敲击木板的声音?”
“我耳朵有些背,偏远的声音不是很大都听不清楚。如果你确实是听到了敲击木板的声音,而且是从后边来的话,那就说明是有人从密道过来了。”
“你要是听不到,之前又怎么接待密道来的人?”
“一般情况下我都有忠实的女仆陪同,所以通常都由她告诉我。”姝婆婆解释,“走吧,我们去迎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