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九日既到。
今日的小镇天上,暖阳极好,微风不燥,及是小镇里边的那些个百姓起个大早,身着极少,可身上却是没有半点冷意,这个节气,这般情况,却是颇怪。
泥瓶巷那边,陈平安依旧早起,再用冷水抹了把脸后,草鞋少年便是立于院中,拉开架势,走桩练拳,极为勤快。只是平日的早起光景里,院子里面便是只有他一人,今个却是罕见多了个青衫少年。
李然站在院子里,没去阮邛的铁匠铺子,青衫依旧,鸿鹄别于腰间,微风吹过,少年发丝撩拨,光点斜横而落,将其的身影拉得颇长,两相映照,倒是俊俏,若是有女子在此,必然为之倾心,只是青衫少年这会却是没这心思,双眸望于天幕,平平静静,不起波澜。
陈平安走完一遭,立步收拳,嘴里呼出一口白气,却已是大汗满头,想来是今日光景极好的缘故,草鞋少年走完之后,心绪极好,身形有力,精神倍好,只是当其眸光看向一旁青衫时,不由的多了几分疑惑。
只是不等草鞋少年开口询问,李然便是道:“陈平安,你见过福禄巷的那个李希圣吗?”
陈平安摇了摇头,不明所以,却是问道:“李宝瓶的大哥?”
李然点头,并未言语。
陈平安道:“我平日会去送信,也去过几次福禄巷那边。只是每次给李希圣送东西,都是李家的下人出来接了去,自个儿从来没见过这位主家的面。倒是听小镇上的人嚼舌根,说那李希圣整日里闷在屋里啃书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实打实的书呆子。只是这话是真是假,我没亲眼见过,也说不准。”
言语至此,陈平安却是弱弱问了一句,“李大哥,你要去福禄街那边?”
青衫少年握住鸿鹄剑柄,点了点头,倒是并未瞒着,“他可不是个书呆子,真要说起来,李宝瓶的那位大哥,他身上的学问可是高了,只是比其齐先生,却又上不得台面。”
陈平安只觉得今日的李大哥,言语间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往日里头,李大哥说的那些话,也多是他这般粗笨的草鞋少年听不明白的,可只要耐下性子慢慢琢磨,总能从字缝里咂摸出几分门道来,只不过今日,陈平安不仅听不明白,更是觉着几分嫌弃,倒是奇怪。
李希圣,或者说是寇名,这位可是道祖首徒,无论是学问道法,还是境界胸襟,在几座天下之中,除了三教祖师那几个仅有的十五境之外,他可是山巅之中为数不多的强者。若是没有齐先生这件事,依着李然的性子,真要是那日去了白玉京那边,定要与其喝上两杯,好好结交。可做为白玉京大掌教,十四境大修士,虽说只是寇名的一道分身,可能让大骊京城里的那头绣虎这般算计,落户于此,必然是有着诸多手段,可就是这般之人,在骊珠洞天坠落之时,做为此间之人,却是选择了袖手旁观,也是如此,李然对其的评价极低。
若是如此,倒还不至于让李然对其不喜,毕竟天下之大,明哲保身者极多,李希圣做为寇名分身,大道通途,不是唯一,只是其一,不算稀奇。若真要说起来,青衫少年之所以不喜此人,无非是因为此人在享受了十几年的洞天气运福泽之后,却是在关键时刻,忘恩负义,在各方算计之下,用三千人命做赌,陨了一位大义之人,着实不好。
受恩于人,必得还之,何况这大道一途,更得如此。
如此想时,青衫少年蓦然抬头,手中鸿鹄,豁然出鞘,剑光大放,仅是刹那光景,便是直入天幕。
小镇的某条巷子里,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人此刻正于一处草垛上四仰八叉的睡着,姿势极差,多是好笑,可没来由的,一条草跟却是从道人的脖颈滑落,得之大惊,一个鲤鱼打挺,道人顿时立了起来。
陆沉看了一眼天色,日光极好,左眼跳动,微微掐诀,面色顿时一惊,“不是,你小子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啊!”
言语落下,道人也顾不得自个模样如何,拂尘一甩,撇开脚丫,闷头便是朝着福禄街那边一路狂奔,倒是引得一个个巷口妇人大骂了起来。
“你这道人跑得也忒快了些,撞死老娘,你他娘就得负责。该不会是昨夜偷了人,今儿人家正主回来,被人追杀了吧!”
妇人声音极大,传得极广,热闹极大,响应甚多。
福禄街。
自打小镇口那棵老槐树轰然倒地,这些时日里,家家户户的门前景院,尽是码得齐整的槐枝槐叶。山下人家,哪里识得山上之物的其中玄机,只当这老树一倒,落下来的枝桠木屑,便是灶膛里最好烧的柴火,平日里火色极好,极暖人心。可要说小镇谁家的槐枝堆得最多,莫得疑问,人人皆知,便是那福禄巷的李家,毕竟那日老槐树倒时,李家那个穿红袄的小丫头运气极好,槐枝槐叶,尽是捡着最大的往自家门里进,让那些后来的看得满是眼红。
而此刻的李家门前,一个气质儒雅,书生打扮的读书人立于此地,在其腰间悬挂着一块古朴素雅的桃符,瞧不出什么门道,偏偏挂在那儿,就与这身书生打扮相得益彰,说不出的顺眼。
读书人抬眼看了看天幕,眉眼微起。
刹那之间,一缕剑光自天幕垂落,尘烟四起,待天地清明之时,视野之中,一柄长剑悬于门前五丈的半空之上,剑起寒光,摄人心魄。
读书人面色平静,并无波澜,旋即便是将目光看向街道尽头,暖阳之下,一袭青衫缓缓走来,而在这道身影出现刹那,李家门楣上的两尊门神画像骤然亮起灿灿神芒,不过瞬息之间,两尊手持刀翦的高大神将,便已赫然立于读书人身前。
“放肆!何方蟊贼,敢在此地造次!”
“速速滚离此地,否则定叫你神魄俱灭,魂飞魄散!”
两尊门神恍若怒目金刚降世,声如惊雷滚过苍穹,轰然炸响在耳畔,震得周遭空气都在簌簌发抖。
言语落下,鸿鹄铮鸣,剑光掠出,那以道门术法幻化而出的门神仅是刹那之间,便是被一分为二,不见踪影,就连门上画像也是一同斩开,簌簌落下。
李然道:“知道为什么吗?”
读书人抬眼望天,旋即点头。
青衫少年并不意外,却是又道:“那颗祖荫槐树的质地很好,不仅承载了小镇人家的福泽气运,更是做木料的好东西,我在来时,临时用余下的根点做了三口棺材,若是不出意外,那三口棺材必然会躺进人,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躺进去的会是那些人吗?!”
李希圣依旧沉默,不做言语,只是目色掠过面前青衫,直直落在了街道上的一个头待莲花冠的道人身上,大抵是跑得快了些的缘故,道人一经停步,便是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可哪怕如此,道人却是连忙开口,“李剑仙,洞天之事,乃为天道规则,你又何必如此。”
李然面色带笑,“此间因果如何,陆道长当真要同小子我继续装糊涂?还是道长觉着,依着大掌教分身里藏着的哪点手段,当真拦得住我?”
言语之际,鸿鹄入手,剑锋直指李希圣。
陆沉脸色骤然一变,脚下毫厘之间,已是一步横跨光阴长河,袖袍鼓荡,恰在此时,天幕之上,有滔滔长河凭空显化,水蓝氤氲如匹练垂落,漫过整座街巷,直接截断道人神通。
长河尽头,一道绝色身影翩然而至,悄无声息地立在那读书人身后,素手轻轻一点,落在其肩头,神情淡漠,不起半点波澜。
“杀吗?”
李柳开口,神色无人,尽显至高。
见到来者,道人陆沉,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继李柳出现之后,街道尽头,一袭青裙落入几人视野,而在那青裙身后,一条火龙缠绕,炎气冲天,热烈非常。
“然哥!”
……
杨家药铺,扬老头走出铺子,望了一眼天幕,抖了抖手里的烟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何必如此!”
路过的范峻茂闻言,只觉着身形一软,手里潲水桶子噗通掉落,整个人立马瘫软在地,目色颤巍的看向远处老人,一时之间,汗如雨下,神魂大冒。
扬老头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范峻茂立马闭眼,不敢再看,生怕晚了时候,对方拿了自己小命。
对于女子的举动,扬老头却是毫不在意,双手背着,便是转身走回了铺子,而后从哪掌柜后头,取了一直高香,点燃后便是走到一个香鼎边上,将其插入其中。高香入鼎,香气直生,只是这一次,香火并未燃尽,反而是留下一丝星点,落得极慢。
……
“陆沉道法,齐天之高,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大名鼎鼎的白玉京三掌教,如今也会着急!”
此话一出,陆沉心里直是骂娘。
他娘的,你小子一个十四境纯粹剑修,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就算了,娘的,居然还承了水神的一半神性,硬生生将其的修为提到飞升不说,还特娘把阮秀找来了,这是想让扬老头掀桌子吗?
陆沉,白玉京三掌教,道法齐天,十四境大修士,人间最有望十五境的几人之一,名头极响,实力极强,可这会的压力,却是比入那十五境还要大。
陆沉颇为头大,可李然却是说道:“陆道长,天劫当有人生,只是该是生一人,还是生两人,选择权在道长身上,如若不然,齐先生身陨,后果如何,道长自负。”
陆沉并无言语,青衫那边也无着急。
只是在此间隙,东宝瓶洲最北端的那块版图之上,齐静春的那尊巨大儒生法相,此刻却是洁白缥缈,肃然危坐,唯有下方云海翻涌如万马奔腾,携着吞天之势沉沉压落,一寸寸,一点点,已然迫近法相之巅。
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不知何时,他已悄然抬左掌于胸前,五指虚拢,掌心之上,正悬浮着一颗碎珠。那珠子裂痕密布,仿佛风一吹便要彻底炸开,珠内却封存着一方洞天,丝丝缕缕的各色气运,正顺着裂痕汩汩淌出。
恰在此时,法相之巅翻涌的无尽云海,正缓缓敛去,云海最深处,亿万道天劫雷弧如龙蛇蛰伏,隐隐欲出。
云海之上,忽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你身为儒家门生,当知天道无私,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如若不然,恻隐之心,当是灾祸。”
那声之后,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话什么,想当这天地圣人,那可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若是皆之不下,死了也罢!”
与之同时,云海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拨开厚重云雾,露出一个窟窿后,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之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满是悲悯:“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及时回头,当得大道。”
齐静春道:“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既要拦阻,出手便是,何须废话!”
先前一拳大开云海之人却是在此刻言语道:“齐静春,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不过今日之景,不管你糊不糊涂,天道之下,汝皆难活!”
此言之后,云海之中,一道金甲神人于云海之中豁然显化,仅是看了一眼下方儒生,便是朝其挥出万千拳影,毫不留情。
高坐云海窟窿处的仙人面露不屑,“儒生口气,当是极大,既然如此,那本座便是陪你玩玩!”
一语落下,一柄袖珍飞剑自天幕落下,而后化作万千剑影,横列一排,自成一线,悬停高空,若是远远看去,那场面宛若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极为壮观。
仙人弹指,一柄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的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长线横插,快如闪电,仅是瞬间便是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言出法随,天地剑气纵横激荡之际,却有缕缕春风凭空生出,恰似柳絮漫天,悠萦绕在齐静春那只伸出的手掌周遭。
万千飞剑,无上拳印,杀伐惊天,可这般撼天动地的攻伐之术,在触及那春风的刹那之间,便如泥牛入海,竟是连齐静春的三尺衣袂都未能拂动。
更有甚者,那春风一经舒展,便如云海铺展,瞬息之间便笼罩了东宝瓶洲的半边天幕,硬生生在天地之间划出一道界限,将外界的万般喧嚣隔绝于外。
双鬓霜白的儒衫先生,此刻却是抚须而笑道:“白玉京的剑术,不过尔尔。”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
只是一拳之后,齐静春的那身法相猛然下坠百丈,连着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
“再来!”
金色神人却是不服,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雷霆万钧,惊天动地。
儒生法相并未言语,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
两方相撞,齐静春法相的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
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大如屋。
此刻之间,仙人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条千疮百孔的手臂,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仙人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当是大胆……”
只是那仙人的言语尚未落完,一袭青衫蓦然出现,看了一眼那道破损的儒衫法相,罕见的多了几分怒气。
“齐先生安心消劫,接下来的便是交给我了!”
小镇那边,剑灵显出身形,立于廊桥之上,目色远望,“釜底抽薪,也不知道那道士会如何选择,倒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