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耳胡同,张家屋里头。
刘月娥局促地坐在自家那把旧藤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拧着围巾角。
院子里传来老邻居们或高或低的嚷嚷声、议论声,嗡嗡地透过门缝窗棂钻进来,让她心里更乱。
这段日子,是她这大半辈子最体面的时光。
走到哪儿,都有一帮老街坊围着、捧着,嘴里念叨的全是夸她儿子有出息、写得好的话。
她就是想不明白,怎么写着写着,就写出“事儿”来了呢?
街坊们是真爱听。
他们说,报纸上那些个绕来绕去的大道理,听着云山雾罩,
可东健书里说的理儿,他们听得懂,觉着在理儿。
原先对物价涨了、东西难买了,免不了抱怨几句,
可听了书里那些“改开不易”、“阵痛难免”、“往后会好”的话,
心里头好像就敞亮了些,抱怨也少了,盼头反倒多了。
刘干事这会儿心里头却揣着另一番光景,
脸上那点压抑不住的兴奋红晕,跟他身上那板正的蓝布制服有点不搭调。
今儿这趟差事,是媳妇娘家那边拐着弯递过来的意思。
虽说没见着白纸黑字的正式命令,可那话里话外的味儿,他品得门儿清。
这些天报纸上那些骂张东健的文章,他一份没落,看得仔细。
那批评的调门,越来越高,越来越尖。
他觉着,那小子这回指定是“崴泥”了,没好果子吃。
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先把这“功劳”抢到手,办得漂亮点儿,说不定……
就能在媳妇娘家那边直起腰杆,不用再老看人脸色了。
想到这儿,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刘干事!刘干事!您快进来瞅瞅,这儿有点玩意儿!”里屋传来手下带着点惊奇的喊声。
刘干事精神一振,赶紧撩开布门帘钻了进去。
可一看,心就凉了半截。
床板底下拖出来个旧木箱子,打开一瞧,里头摞得整整齐齐旧书。
这能说明啥?
现在不是那会儿了,顶多说明这家儿子爱看书,是个好学的。
离他想象中能“立功”的证据,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干事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心思又活络起来。
硬货没搜着,那就得从人身上找突破口。
转身回到外屋,重新在刘月娥对面坐下,换了副“推心置腹”的腔调:
“刘婶子,不是我吓唬您。东健那边……情况可不太妙。
除了我这儿,听说……还有别的部门,直接去燕大找他了。”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糊又严重。
刘月娥本来就绷着的心弦“啪”一声就断了,脸色“唰”地白了,声音都带了颤:
“东健……东健他怎么了?他们……他们把东健怎么了?”
“您先别急,听我说。”
刘干事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
“这问题啊,就怕捂着盖着。早发现,早说清楚,早解决,啥事儿没有。
可要是硬顶着,不配合,那往后麻烦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想解释都来不及了!”
他察言观色,看着刘月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慌乱,心里头一喜,有门儿!
这套说辞,那些年他可没少用,一步步就是这么“做工作”上来的。
他趁热打铁:
“这么着,刘婶子,您要是真为东健好,就写个东西。
也不用多复杂,就写个认识检查......
这东西一交,我拿回去,也算是个交代,事情说不定就能缓缓……”
他正说得起劲,唾沫星子都快溅出来了,
却见刘月娥脸上的慌乱慢慢退下去一些,眼神里反而透出一股越来越坚定的光。
这反应,跟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刘干事,”
刘月娥打断他,声音不大,却不像刚才那样发虚了,
“写东西……行。但我得先见到我儿子.....”
刘干事一愣,眼珠飞快地转了转。
带她去见张东健?他哪有这权限!
他本来的算盘是哄着刘月娥把“检查”写了,白纸黑字拿到手,
那就是“证据”和“成果”,至于以后见不见得到儿子,关他屁事?
他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斩钉截铁:
“那不行!绝对不行!这不符合规定!你先写了,我才能想办法带你去见,这是程序!”
可他没想到,刘月娥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任凭他怎么威逼、怎么利诱、怎么绕圈子,老太太就咬死一句话:“不见我儿子,我啥也不写。”
翻来覆去,油盐不进。
刘干事没招了,额头上开始冒汗。
屋里搜不出东西,眼前这老太太又突然变得这么难缠,再耗下去,只怕要坏菜。
想起刘月娥提的条件,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冲里屋喊了一声:
“你们俩在这儿盯着,我出去一下,请示请示领导!”
他得找个电话,问问上头,这种情况能不能“通融”,或者有没有别的指示。
这事儿,他有点扛不住了。
推开屋门,外头冷风一吹,他刚想迈步,却差点被眼前景象给顶回来。
好家伙!院子里、门廊下,不知什么时候聚了十好几个老街坊,男女老少都有,正七嘴八舌地冲他嚷嚷呢!
打头的李婶最泼辣,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嗓门又尖又亮:
“刘干事!你这可不兴冤枉好人啊!刘月娥一家子,街坊四邻谁不知道?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她家东健更是好孩子,有出息!”
“就是!那书我们都听了,徐大爷讲的,有啥问题?说得在理儿啊!我们爱听!”
旁边一个老爷子跟着帮腔。
“刘干事,你是不是弄错了?可别听风就是雨!”
“对啊,得讲证据!不能乱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是替张家母子打抱不平的。
刘干事彻底懵了,他没想到这些平头老百姓,对张东健一家的评价这么高,护得这么紧。
他哪懂,老百姓或许不懂高深的理论,
但他们心里有杆秤,书里说的是不是人话,讲的是不是他们听得懂、觉得对的理儿,他们门儿清。
张东健笔下的“理儿”,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都……都别瞎吵吵!我们是接到命令,执行公务!”
刘干事有些狼狈地挣开李婶的手,胡乱搪塞了一句,挤开人群,朝胡同口那部公用电话亭跑过去。
PS:
这些一点都没有夸张,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资料。
就是尽量看新鲜的,免得后面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