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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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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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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安静地停在一家花铺前,一阵热风来,吹得车厢上的红穗子晃悠。 这类华贵的马车并不稀奇,也并不少见,许多富贵人家的马车大差不差,可戴缨却定在那里,因为她认出了那个驾车的小厮。 这辆车就是从前一直尾随他们的那辆马车,若不是这个驾车的小厮,她不一定能认出来。 “东家,怎么了?”福顺从旁问道,见她神色骤变,也跟着紧张起来。 戴缨没有回答,想要上前看个究竟,然而,不知看到了什么,抬起的脚再次缩回,浑身上下的血刹那间凝固住,若是细看,连她侧脸的茸毛都立了起来,呼吸停滞,握着伞柄的指节捏得发白。 福顺见她面色不对,不知看到了什么,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就见一个白净的美妇人,带着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从花铺走出来,那妇人细弯弯的眉,柔静的眼,不笑时也像在笑,说话时露出整洁的贝齿。 她穿着一身浅藕荷色的软绢长衫,腰上系着湖色丝绦,不是青春之年,行止间却自有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风情和从容态度。 福顺怎么看怎么觉着哪里不对,怪怪的,再侧目往女东家脸上看一眼,心里“咯噔”一下,找到了原因,这二人竟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女东家更显鲜活明媚,而那位夫人则多了几分婉约与愁绪。 待美妇人上了马车,帘子垂下,马车便不紧不慢地往一个方向行去。 “福顺。”戴缨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飘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脑子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转过来,可她下意识地开口了。 “东家,你说,什么事?” “去跟着那辆车,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跟上,回来把住址告诉我。”戴缨说道。 福顺先是一怔,往女东家的面上瞥去,快速收回眼,又快速应下,撒开腿跟了上去。 戴缨就这么举着伞,在烈日下立了好一会儿,因为太过震惊,她感觉双腿灌了铅,迈不开脚,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了小肆。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归雁惊呼一声,“福顺呢?不是说去买冰么,怎么……” 怎么冰没买到,她自己倒像一块冰一样,浑身散着冷气,还是要化了的样子,归雁心惊着,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 “雁儿。”戴缨轻唤了一声。 “娘子,婢子在。” “你叫阿左驱车送我回去。”戴缨闭上眼,又睁开,试图凝聚涣散的神思。 “那铺子……” “关了,今儿关了,不做了。” 归雁意识到不对,自她随在娘子身边,从未见她这般失态,这么热的天,两条胳膊却是冰凉。 “好,好,我们闭店回去。” 归雁一面应声,一面往厨房叫陈左。 回了宅子,戴缨进到卧房,也不要归雁伺候,闭了房门,和衣躺于榻上。 她不会看错,那人是她的娘亲,仍是那个模样,没怎么变,叫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而眼下她的脑子很乱,像一团被抓乱的丝线,乱到连最基本思考问题的能力都没有。 一闭上眼,就是娘亲从花店出来的情形。 这……这……怎么可能呢! 她知道的,娘亲的身子一向不好,即使身子好一阵,眉宇间也缠绕着愁思,好多时候就是坐在庭院发呆,少言。 那会儿她也大了,知道娘亲那一身病痛多半是怄出来的。 最信任的丫头背叛自己不说,还小人似的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尽使绊子。 当初戴万昌缘何睡了孙氏,先不管他说得那句,酒后把孙氏看成了杨三娘。 哪怕真如他说,酒后看错了人,可之后戴万昌对孙氏的纵容却是因为孙氏有着杨三娘没有的讨好和小意。 杨三娘骨子里攒着傲劲,她对戴万昌的不忠还有孙氏的背叛始终不能释怀。 再加上孙氏时不时地吹一吹枕头风,让戴万昌和杨三娘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 戴万昌是个顶庸俗的男人,他对杨三娘肯定是喜欢的,怎么会不喜欢,就连她那不肯低头的倔强也是让他又爱又恨。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也喜欢孙氏的体贴和讨好,这是他从杨三娘那里得不到的,却可以轻易地从孙氏身上获得。 戴缨没法让娘亲开颜,看着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坏,心里很不好受。 一个人的身体若是不好,还可用药石医治,可精神垮了,一直沉溺于郁悒之中,谁也帮不了。 那个时候,戴缨想着,母亲对父亲已失望透顶,若能远离戴宅,远离糟乱的人和事,她的心境也许可以好起来,自然而然地,病也会好转。 后来,在她的建议下,戴万昌同意让妻子去乡下的庄子养病,就这么的,杨三娘离开了戴宅,去了庄子上调养身子。 十五六岁的戴缨已跟着父亲跑生意,也接管了几家铺面,行动上还算自由,过一段时间便去庄子上看望娘亲。 后来,她实在放心不下,打算干脆住到庄上,守在母亲身边,杨三娘却让她回城,那会儿宅子里还有个戴云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和较劲。 娘亲总是在替她周全,想到这里,她混乱的脑子开始平静下来,望着帐顶眨了眨眼。 乡下的空气很好,戴家的庄院很大,院中有仆从,有伺候人的,有专务农活的,也有狩猎山兽的。 住在那里对娘亲的病况有好处,她当时是这样想的。 每回她去时,娘亲总是很高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去看她,但她的面色依旧不好,声气仍虚,每日都在吃药。 戴缨细问过丫鬟有关娘亲的情况,每每问过后,心沉了又沉,因为娘亲的病症并没有因为搬离戴宅而有所好转。 娘亲每回迎向她的笑脸,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后来……戴缨按了按额头,努力回想当年的情形。 那日,她照往常乘马车去庄上,虽然娘亲的气色看着仍是不好,却显得格外的开心,因为她给京都去了一封信,商议关于她同谢容的亲事。 娘亲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长长短短的关切,畅聊着她日后去京都的生活,说了太多。 可戴缨却高兴不起来,她看着娘亲那张泛着病气的面庞,就连那一双好看的手,因为没了血肉的支撑,骨节显得突兀,好像皮下的经脉都枯竭了一样。 她总觉得娘亲在撑,撑着这副病身等她出嫁,她到这世间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一次,是她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 她回到镇上没两日,一个夜里,宅子里闹出点动静。 几更天她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会儿已是很晚,除了守夜的人,所有人都睡下了。 迷蒙中听到屋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低声说着什么,窗上晃动着光晕,晃啊晃啊的,转瞬又没了,之后安静下来。 脚步声没了,说话声也没了,她一直以为是在做梦,处于清醒和梦的边缘,生出的幻听。 次日她问过归雁,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归雁也稀里糊涂。 她又问宅中下人,下人们皆说没有,就连她父亲戴万昌也无任何异常,她便没再多想。 过了两日,她从铺子归家,永远忘不了那一日,太痛了…… “娘子,老爷叫你去书房。”小厮说道。 戴缨“嗯”了一声,以为是为着同谢家的亲事。 当她叩响房门,戴万昌的声音很快从里传出:“进来。”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进书房门便问道:“父亲找女儿?” 问完后,才知觉这屋子太闷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就像是封闭了几日生的霉味,再转目一看,屋里的窗户全闭着。 而她的父亲戴万昌,正坐于一张罗汉榻上,一手搁于小几上。 她走了过去,眼往下睨,他手边的茶盏边缘污了一圈黄渍,盏底的茶叶不知泡了多少道,腐了一样。 她正待再次出声,在看到父亲的脸时,噤住了。 两眼充满血丝,唇上的小八字胡和周边的胡茬打成一片,面颊凹陷,眼底发青。 就在她惊怔时,戴万昌开口道:“丫头,你娘……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 戴缨不敢开口发问,只是立在那里,眼珠在眼眶慌乱地颤动,胸口不受控制地起伏越来越大。 戴万昌的声音继续传来:“终是没能撑过去……” 戴缨身子晃了晃,转头往屋外奔,却被戴万昌叫人拉住。 他告诉她,母亲染病走得,有忌讳,让人在庄子里下了棺,他已让人钉了板,不必去看了。 戴缨听后,壅堵在心里的那一口气,终于凄惨地嘶吼出声,整个人瘫在地上失了意识,待她醒来,不顾众人劝阻,在归雁的搀扶中去了庄子。 她到时,庄子上挂满白绸,下人们个个披麻戴孝,跪在棺材边哭丧,她父亲这个家主已佩戴上白纱在庄上料理妻子的丧葬。 戴缨吁出一口气,往事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侧过身,将手塞到枕下,降去掌间的燥热。 接着又从榻上坐起,趿鞋下地,走到桌边抿了一口茶,然后就在地上来回踱步。 越来越没办法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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