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正式册立为后、入主立政殿的盛大典礼,如同一场席卷帝国上下的政治飓风,不仅彻底重塑了后宫格局,其引发的连锁反应与权力余波,更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烈度,持续冲刷、重塑着贞观末年的长安朝堂。新后正位,意味着以皇帝李治为核心的皇权力量,在历经与顾命元老集团的反复拉锯与激烈交锋后,终于取得了阶段性、且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胜利。而伴随胜利而来的,自然是对功臣的酬赏、对既有权力版图的重新划分,以及对未来朝政走向的明确宣示。
册后大典次日,皇帝并未举行大朝,而是下旨,于紫宸殿召见三省六部主要官员、诸寺监长官及部分在京勋贵重臣,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大但级别极高的“御前议政”。这无疑是对前一日盛大典礼的某种延续与深化,亦是对新后权威的再次确认与加持。
紫宸殿内,气氛与往日的朝会略有不同,少了几分太极殿的刻板肃穆,多了几分亲近,却也因参与者的特殊与议题的敏感,而暗藏机锋。皇帝李治端坐御案之后,神色舒展,眉宇间带着一股志得意满的锐气。新后武媚娘并未临朝(依制皇后不预常朝),但其存在感,却仿佛透过皇帝的神情、透过殿中某些官员微妙的态度,无处不在。
议政从相对平和的边防、漕运事务开始,皇帝询问,重臣奏对,一切如常。然而,当话题被引导至“褒奖有功、激励来者”时,殿中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微妙起来。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臣,最后落在了文官班列靠前位置的李瑾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前番"督行实务",成效斐然;"格物所"创新,利国利民;揭破厌胜邪祟,肃清宫闱;佐查吏治积弊,亦有功劳。李瑾,你年未及而立,而能屡建实绩,忠心体国,朕心甚慰。前已加你银青光禄大夫,赐紫金鱼袋,以示嘉勉。然,赏功酬劳,乃朝廷励才之道。朕思之再三,觉此尚不足以酬卿之功,亦不足以使天下才俊知朕求贤若渴之心。”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许多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脸色虽依旧平静,但眼神已变得格外幽深。他们知道,对李瑾这个“实学”派核心、新后最坚定的朝中盟友的重赏,是皇帝巩固胜利果实、进一步彰显权威的关键一步,也必将触及他们敏感的神经。
果然,皇帝继续道:“朕观卿才具,不仅在于实务格物,于经国大略、朝政机要,亦常有卓见。如今"督行实务"诸事,牵涉农工商贸、边海防务,已非将作监一署所能统筹协调。需更高层级,方能顺畅推行,以收实效,惠及天下。故,朕决意——”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字字清晰:“着李瑾,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仍兼将作监少监、督行实务使,其银青光禄大夫、秘书少监如故。即日起,入政事堂议事,参决机务!**”
同中书门下三品!入政事堂议事!
这十个字,如同十道惊雷,接连在紫宸殿中每一位重臣的心头炸响!饶是众人早有心理准备,皇帝会对李瑾大加封赏,也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破格、如此惊人的擢升!
“同中书门下三品”,并非一个具体的官职,而是一个标志性的头衔。在唐代,非侍中、中书令等正职宰相,而加“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平章事”等衔,即意味着拥有宰相职权,可进入设于门下省的“政事堂”,与宰相们一同商议、决策国家最高军政要务!这是无数官员终其一生梦寐以求、却难以企及的政治巅峰!李瑾以不到三十之龄,以“实学”、“格物”晋身,竟一跃而跻身宰相之列,得以参决机务!这已不仅仅是酬功,更是皇帝在明确宣示:“实学”派、革新力量,将正式进入帝国最高决策核心!未来的朝政风向,将发生根本性转变!
殿中出现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非关陇出身的、或对“实学”抱有同情乃至期待的官员,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中渐渐涌起激动、羡慕乃至振奋的光芒。许敬宗、李义府等人更是喜形于色,若非在御前,几乎要抚掌称庆。而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元老重臣,脸色则在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仿佛被人当众狠狠掴了一掌,又似看到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究无可避免地发生。
“陛下!”褚遂良第一个按捺不住,出列躬身,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微微发颤,“陛下酬功励才,臣等岂敢有议?然,宰相者,佐天子,总百官,治万民,非德高望重、经验老成、通晓经国大体者不可为!李瑾年少,虽有薄技,然于经史典章、朝廷故实、天下大势,恐所知有限。骤登相位,参决机务,臣恐其力有未逮,反误国事,亦非爱才之道。且我朝成例,未有以工技之臣直入政事堂者,此例一开,恐淆乱朝廷用人之本,滋生侥幸之心。还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的反对,集中在三点:李瑾年轻、经验不足、非经史正途出身,且破“工技之臣”入政事堂的先例。这代表了传统士大夫对“实学”出身者掌权的本能排斥与优越感。
“褚公此言差矣!”不等皇帝开口,新任中书侍郎许敬宗立刻出列反驳,他如今地位提升,反驳的底气也更足,“用人之道,在于因才任使,不拘一格。李少监之才,岂止"薄技"?献牛痘活人无数,制明玻新纸惠及四方,献寰宇图开朝野眼界,行实务新政富国强兵,此皆实实在在之功,经国济世之才!何谓"所知有限"?至于年少,昔霍去病十八封侯,二十出塞建不世之功,岂因年少而掩其才?陛下圣明,破格用才,正是打破常例、激励创新之举,何来"淆乱用人之本"之说?此正是彰显陛下求贤若渴、不拘出身之明君气象!”
许敬宗言辞犀利,以实绩驳“薄技”,以霍去病典故驳“年少”,并将皇帝破格用人拔高到“激励创新”、“明君气象”的高度,反驳得有理有据,气势十足。
“许侍郎巧言令色!”韩瑗也忍不住出列,沉声道,“霍去病乃军事奇才,然宰相之职,非仅军功或奇技可任。需通晓典章制度,熟稔吏治民情,协调百官,稳定朝局。李瑾所长,在工技实务,于此等宰相之要务,恐非所长。陛下爱才,可使其专司实务,或于六部择一历练,待其经验丰富,再行擢拔,方是稳妥之道。骤登高位,恐非福也。**”
韩瑗的反对相对“温和”务实,承认李瑾的专长,但认为其缺乏宰相所需的综合协调与政治经验,建议先历练。
这时,一直沉默的司空李勣,忽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中再次一静:“韩侍郎所言,不无道理。宰相之位,确需阅历。然,”他话锋一转,看向御座,“陛下既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授李瑾,命其入政事堂议事,便是让其在宰相之位上学习、历练,参与机务,增长见识。有长孙太尉、褚侍中等老成谋国之臣在侧,加以指点,想来亦无大碍。且李瑾所司"督行实务",牵涉甚广,入政事堂,更利于协调诸司,推行陛下新政。老臣以为,陛下此举,用心深远,可行。**”
李勣再次展现了他举重若轻的政治智慧。他没有直接说支持或反对,而是从“学习历练”、“有老臣指点”、“利于协调新政”等“务实”角度,为皇帝的任命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且让反对派难以驳斥的解释框架。既给了皇帝台阶,也给了长孙无忌等人面子(“老成谋国之臣在侧指点”),更强调了此举对推行新政的“必要性”。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再次有力地支持了皇帝。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李勣一眼,心中复杂难言。他知道,李勣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军方和部分务实派官员的看法。皇帝提拔李瑾入政事堂,虽有破格,但确实着眼于“协调推行新政”这个当前皇帝最关心的要务,且李瑾的“实绩”摆在那里,一味以“出身”、“经验”反对,在皇帝决心已定、且有李勣这等重臣“理解”的情况下,已难以奏效。若再强行反对,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显得自己等人固步自封、排斥新人,于己不利。
皇帝李治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李勣的表态,让他心中大定。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卿所虑,朕皆明白。然,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我大唐欲开拓进取,富国强兵,不能固守成例,拘泥资格。李瑾之才,朕深知之。其入政事堂,一则为酬其功劳,二则正为使其在宰辅之位,更好地统筹实务,推行新政,三则亦是向天下表明朕破格用才、励精图治之心。长孙无忌、褚遂良,尔等皆是三朝老臣,经验丰富,日后在政事堂中,还需多加指点李瑾,使其尽快熟悉机务,共佐朝廷。此事,不必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既肯定了破格用人的必要性,明确了李瑾入政事堂的三大目的(酬功、推行新政、宣示决心),又给了长孙无忌、褚遂良“指点”的责任和面子,将可能的对抗转化为“老臣带新人”的合作框架,政治手腕可谓圆熟。
话已至此,长孙无忌等人纵有万般不甘,也知道再争无益,反而会触怒皇帝,显得不识大体。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与褚遂良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缓缓躬身:“陛下圣虑深远,臣等……谨遵圣谕。必当尽心辅佐,共佐圣治。**”最后四字,说得颇为艰难。
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亦只能跟着躬身领命,脸色晦暗。
“臣,李瑾,叩谢陛下天恩!”李瑾出列,行至御阶之前,郑重跪拜,声音平稳而有力,“陛下隆恩,擢臣于不次,寄以重任,臣诚惶诚恐,感激涕零。臣自知年轻识浅,经验未丰,骤登枢要,如履薄冰。然陛下信重若此,臣唯有肝脑涂地,竭尽驽钝,以报万一。于政事堂中,臣必当虚心向长孙太尉、褚侍中等诸位前辈学习,恪尽职守,协调诸司,全力推进"督行实务"及陛下所定诸项新政,绝不敢有负圣望!”
他的表态,谦逊诚恳,将姿态放得极低,强调“学习”、“恪尽职守”、“推进新政”,既回应了皇帝的期许,也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反对派的情绪(至少表面如此)。
“好!”皇帝抚掌微笑,“卿有此心,朕心甚慰。望卿与诸相公同心协力,共襄盛治。退下吧。”
“谢陛下!”
御前议政就此结束。当李瑾随着众臣走出紫宸殿时,初夏的阳光正好,洒在皇城巍峨的殿宇之上,一片金光璀璨。许多官员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也有隐晦的示好。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靠近道贺,语带兴奋。长孙无忌等人则面无表情,径直离去。
李瑾心中并无太多浮华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更加清晰的警醒。他知道,这道“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与其说是荣耀的顶峰,不如说是更高级别、更加凶险战场的入场券。从此,他将正式置身于帝国最高决策圈,与长孙无忌、褚遂良这等顶尖的政治家同堂议事,直接参与决定这个庞大帝国走向的每一次重大抉择。他提出的每一项“实务”建议,都将面临更严苛的审视、更复杂的博弈。而他和武媚娘的同盟,也将因为双方地位的同步跃升(她为后,他为“相”),进入一个更加微妙、更需要智慧和分寸来维系的崭新阶段。
但无论如何,路已在脚下。他转身,望了一眼身后宏伟的紫宸殿,又望向不远处那象征着宰相权力核心的门下省方向。那里,政事堂的灯火,仿佛已为他点亮。
从“实学”匠臣,到“督行实务”的干吏,再到如今踏入宰相议政之门,他用了不到四年时间。速度之快,际遇之奇,足以令世人瞠目。而这背后,是时代的机遇,是皇帝的知遇,是自身超越时代的见识与努力,也是与那位深宫中奇女子命运交织、携手共进的结果。
新的篇章,已然掀开。而属于李瑾的、在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纵横捭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