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里的篝火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微弱的暖意刚刚驱散一点骨髓里的湿寒,便在天光彻底放亮前被小心熄灭。烟雾在沼泽弥漫的晨雾中几乎无法察觉,但没人敢冒险。莱拉仔细收起了布置“沉镜阵”的镜片与晶砂,那深蓝色的砂砾似乎暗淡了一些,索恩的脸色在失去阵法支持后,又缓缓蒙上一层灰败,呼吸重新变得艰难悠长。时间,依旧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冰锥。
简单的进食和短暂休整后,队伍离开了这个临时的避难所。莱拉在前引路,她对这片沼泽与旧城区交界的地形似乎有着惊人的熟悉,总能找到被芦苇和浮萍掩盖的、勉强可通行的泥泞小径,避开那些看似坚实实则暗藏吞噬陷阱的淤积区。塔格断后,消除他们留下的痕迹,猎人的眼睛不仅盯着后方,也时刻扫视着两侧迷雾中可能潜伏的危险。
赫伯特和罗兰抬着索恩制成的简易担架,步履艰难。艾琳走在队伍中间,肩伤在行动中不断传来刺痛,但更让她心神紧绷的是怀中的共鸣子镜——它一直冰凉沉寂,而徽章则持续散发着稳定的微温。她反复回忆着那个受伤“蝰蛇牙”提供的方向:西边,旧河道闸口,废弃净化厂区域。“拾荒者”……一个充满不确定的名字。
他们花了几乎一整个上午,才迂回穿出沼泽边缘,踏入旧城区的范围。这里的景象与河岸区、码头区都不同。建筑更加低矮、破败,很多是早期工业时代的砖石结构,如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和枯萎的藤蔓。街道狭窄曲折,铺路的石板碎裂凹陷,积着发黑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化学制剂残留的刺鼻气息。这里像是被城市发展遗忘的角落,寂静中透着一股子顽强的颓败。
人流稀少,偶尔看到的居民也都行色匆匆,眼神警惕而麻木,对于艾琳这群带着伤者、衣着狼狈的外来者,他们投来的目光大多是一瞥即过,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但也有少数隐藏在窗后或巷角的视线,停留的时间稍长,带着估量与探究。
“这里的人,习惯了"各扫门前雪"。”莱拉低声说道,她不知何时已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瘦的下巴,“旧城区有自己的规则,不欢迎外来的麻烦,但只要你表现出足够的"无害"或者"不好惹",他们大多会选择视而不见。"拾荒者"选择这里,很聪明。”
“怎么找?”塔格问,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条岔路口几栋几乎一模一样的破败三层小楼。
“靠"感觉",和一点引导。”莱拉停下脚步,从随身的藤箱里取出那面母镜。她并未注入回响之力激发它,只是将它平托在掌心,微微调整着角度,让镜面反射着天空铅灰色的光。“"拾荒者"长期接触各种"异常"物品和回响残留,他活动区域的"回响背景音"会与纯粹的自然衰败有所不同,更"杂乱",也更……"厚重"。镜子对这类"积淀"比较敏感。”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调整镜面的朝向,仿佛在通过镜子的反光倾听某种无声的旋律。艾琳等人耐心跟在后面,塔格和罗兰警惕着四周。
走过两条街,莱拉在一栋外墙大半坍塌、露出内部腐朽木结构的小楼前停了下来。楼前空地上散落着生锈的齿轮、断裂的皮带轮和一些无法辨认的陶瓷碎片。莱拉手中的镜子,在朝向这栋小楼时,镜面映出的景象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仿佛平静的水面被微风拂过。
“这里……"杂音"很重。但不止一处。”莱拉收起镜子,灰褐色的眼眸看向小楼黑洞洞的入口,又望向更远处一片被高大破旧围墙围起来的区域,那里隐约能看到锈蚀的巨大管道和罐体的轮廓,“废弃净化厂的核心区。"拾荒者"的据点可能不止一个,或者他经常在这片区域活动。”
直接闯入未知建筑是下策。艾琳沉思片刻,看向赫伯特和塔格:“我们需要更有效率的侦察方式,同时保持隐蔽。莱拉,你的镜子能否在短距离内,为我们提供"共享"的视野?不用清晰影像,哪怕只是一点模糊的感应?”
莱拉想了想,从藤箱里又取出几面更小的、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金属镜片。“可以尝试"镜痕感应"。我将这些镜片附着在你们身上,当你们靠近可能存在强烈回响残留或异常的区域时,镜片会轻微发热,并通过极微弱的镜映共鸣,让我这里有所感知。同时,我可以通过母镜,大致判断哪个方向传来的感应更强、更异常。但范围有限,大概……不超过一百五十米。而且,镜片只是死物,只能提供最基础的"存在"感应,无法分辨具体是什么。”
“足够了。”艾琳点头,“这能让我们分散搜索,提高效率,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联系和预警。塔格,你负责侦查这片废墟小楼和东侧区域。赫伯特,你和我一组,探查南边靠近主街的几栋相对完整的建筑,注意是否有居住痕迹或特殊物品。罗兰,你保护索恩,和莱拉一起留在中间这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作为接应和感应中心。”
塔格没有异议,接过一片冰凉的金属镜片,将它塞进袖口的暗袋。赫伯特也小心地收好一片。这种将莱拉作为“感知中枢”、队员作为分散“探测点”的模式,是基于现有成员能力和处境的一次全新尝试。它不如秘序同盟那种成体系的情报网严密,也不如秩序铁冕的暴力推进直接,但更灵活、更隐蔽,更适合他们这支小型、精干、且处于绝对劣势的队伍。
塔格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几个起伏便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栋坍塌的小楼,从一处破损的窗口翻了进去。赫伯特和艾琳则沿着墙根,小心地朝着南侧一片歪斜的联排房屋移动。莱拉和罗兰带着索恩,退入两堵高墙形成的夹角阴影里,莱拉将母镜置于膝上,闭上眼睛,双手虚按镜框两侧,集中精神感应那两片子镜可能传来的波动。
时间在紧张的寂静中流逝。旧城区的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轻响。艾琳和赫伯特检查了两栋空屋,除了厚厚的灰尘和零星的生活垃圾,一无所获。就在他们靠近第三栋、门廊下堆着一些整齐码放的废旧金属管和玻璃瓶的房屋时,艾琳忽然感到袖中那片金属镜片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温热!
几乎同时,她看到赫伯特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显然也感觉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更加警惕。这栋房屋看起来有人活动的迹象。艾琳示意赫伯特留在外面策应,自己握紧“星尘之牙”,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前厅,光线昏暗。空气中除了灰尘,还混合着一股奇怪的、类似草药、金属氧化物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后的混合气味。厅里堆放着更多杂物:破损的仪表盘、缠着铜线的线圈、一些颜色古怪的矿石标本、还有几个装着浑浊液体的玻璃罐。一个通往内室的门帘垂着,后面没有任何声息。
艾琳没有贸然进入。她仔细观察着地上的灰尘——有新鲜的、模糊的足迹,不止一个人,而且足迹消失在门帘后。她袖中的镜片持续散发着低热。
就在这时,留在外面的赫伯特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呼!紧接着是杂物被碰倒的声响!
艾琳心中一凛,转身就要冲出,但门帘后猛地传来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怒喝:“哪个不开眼的小贼,敢碰老子的"标记"?!还有同伙?!”
话音未落,门帘“唰”地被掀开,一个身影猛地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头发花白蓬乱,如同被暴风席卷过的鸟巢,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沾满各种可疑污渍的粗布衣服。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喷薄着怒火,手里高举着一根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动物大腿骨和金属零件粗暴捆扎而成的、顶端镶嵌着一小块不规则紫色晶体的“手杖”。
然而,当他看清艾琳并非想象中偷鸡摸狗的小贼,而是一个脸色苍白、肩带绷带、手握短刃但眼神清澈警惕的年轻女子时,他眼中的怒火瞬间转为惊疑,高举的手杖也顿在了半空。
“你……你不是"烂牙邦"那些杂碎?”老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艾琳,目光尤其在她肩伤和手中的“星尘之牙”上停留了片刻,“你是谁?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身上……”他的鼻子抽动了两下,像是嗅到了什么,“……有"镜子"的味道,还有……一股子说不清的"干净"的麻烦味儿。”
艾琳迅速判断形势。这老者很可能就是“拾荒者”!而且他似乎对回响波动异常敏感。她没有放松警惕,但将短刃稍稍放低,示意自己没有立即攻击的意图。
“我们不是小偷,也不是来找麻烦的。”艾琳快速说道,同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赫伯特似乎已经停止了挣扎,但情况不明,“我们在找一个被称为"拾荒者"的人,寻求关于"白影子"和回响侵蚀的知识。我的同伴在外面,可能引起了误会。”
“"白影子"?!”老者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的惊疑变成了深深的戒备和一丝……厌恶?“你们惹上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了?还跑到我这里来?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他挥舞着手杖,但更多是表达激动的情绪,并未真正攻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赫伯特有些狼狈但镇定的声音:“艾琳!我没事!是……是个陷阱,或者说警戒装置,我触发了一个用铜线和共鸣水晶做的简易警报,这位……先生没有恶意!”接着是莱拉平静的声线透过门缝传来:“目标确认。能量读数与长期接触混杂回响物品特征相符。无直接恶意波动,警惕性极高。”
老者听到外面的声音,尤其是莱拉那句“能量读数”的冷静描述,脸色更加古怪,他猛地转头看向艾琳:“镜子……还有会"读数"的?你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怪胎?秘序同盟那帮书呆子?还是秩序铁冕新搞出来的花样?”
“我们不属于任何已知的大组织。”艾琳抓住机会,坦诚道,“我们是一个新成立的小团体,叫做"烛龙之眼"。我们有一个同伴,被"白影子"的力量严重侵蚀,命在旦夕。我们听说您可能了解一些对抗那种侵蚀的方法,所以冒昧前来。刚才的侦察手段,是为了在找到您之前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危险。我们无意侵犯,只求一线生机。”
她的话语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既表明了困境和目的,也隐含了他们的能力和谨慎。
“烛龙之眼?没听过。”老者嘟囔着,眼中的戒备稍减,但疑虑未消。他放下手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艾琳,“被"寂静"伤到快死?抬进来我看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老子不是什么医师,更不是菩萨!能不能救,看那小子命硬不硬,也看你们付不付得起"代价"!还有,别指望我帮你们对付"白影子",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在这堆破烂里清静清静!”
他侧开身子,露出了通往内室的门洞,里面隐约可见更多杂乱堆放的各种奇异物品,和一座正在冒着细微气泡、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简易炼金台。
艾琳心中一定,至少有了当面交涉的机会。她对着门外说:“赫伯特,莱拉,罗兰,带索恩进来。小心些。”
新的合作模式,在旧城区这间杂乱破旧的屋子里,以这样一种充满意外、警惕和最初试探的方式,开启了第一次与“外界”潜在盟友的接触。这不是正式的结盟,更像是一次基于迫切需求和有限信任的、充满变量的交易。而“拾荒者”口中的“代价”,和他对静默者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恐惧,都预示着,这次接触绝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