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穿越以来,数百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来自《论语》的帖经题目,就仿佛是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般,只要看到一丝痕迹,就能直接浮现出全文。
提笔,蘸墨。
没有酝酿,没有迟疑,如同本能驱使。
陆北顾的笔锋落在草稿纸之上,动作迅捷。
一个个端方遒劲的正楷字体,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在空白的纸面上列队成形。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草稿纸的空白处,已被工整而完美的答案填满。
陆北顾放下笔,对着题目反复核对了两遍,随后将其誊录在考卷上。
一道题都不会错。
这就是陆北顾的自信。
他再次闭上眼睛,双手拢进袖中,感受着铜手炉传来的微弱暖意,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短暂放松,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贡院里,此刻已彻底陷入寂静之中。
偶尔,远处传来巡场禁军沉重的、有节奏的脚步声,铁甲鳞片摩擦发出冰冷的“咔咔”声。
更远处,似乎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又立刻被强行忍住,只剩下几声急促而轻微的抽气。
两个时辰过去了,胥吏跟此前一样两人一组来收卷。
吃过了饭,下午胥吏来发墨义卷子。
陆北顾拿起那份比帖经更厚的墨义题卷。
——真正的较量这才刚刚开始。
墨义,考验的不仅是记诵,更是对经义的理解、阐发和运用,正是宋代科举考试的难点所在。
每个题目所问,无不是历代大儒争论不休的微言大义。
陆北顾的精神愈发凝聚,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第一题上。
“《春秋》载"庄公十九年,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侯、宋公盟。"《穀梁》曰"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公羊》曰"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公不得为政尔。"何休注讥其"矫君命专擅"。
二事皆书"遂",而褒贬异辞:一许以"专之可也",一斥为"骄蹇自专"。夫子书"遂"之法,其权衡安在?当何以辨"专"之善与擅之罪乎?试参稽经传,明其义例。”
这道题考的是春秋时期重要的外交原则,即大夫作为臣子,奉命出使,只能完成君命本身,不能擅自在完成使命之后额外行事。
故此,孔子认为仲孙蔑在戚地会盟后,擅自参与在虎牢筑城是僭越之举,书“遂”以贬之。
陆北顾落笔写下。
“夫子书"遂"之法,其要在察其情实、权其轻重,如公子结媵妇于鄄,骤遇齐宋会盟,边衅将开,若拘常返命,则社稷倾危,故《穀梁》许其"专之可也",以其心在安国家、利社稷,无私图也。反之,事无裨于君国,行无济于生民,可复命而请者,擅"遂"则为骄僭,如公子遂如周,复矫命聘晋,徒逞己志,何休斥其"自专",以其心在越权逞私,蔑君上也.故辨"专"之善与擅之罪,一观其心,为公则善,徇私则罪;二度其势,缓则当请,急则贵断;三考其效,利国则通,蠹政则逆,《春秋》非泥"无遂事"之常经,乃合权变之道。”
前三道题,都是从《公羊传》里出的题目。
第一道题难度适中,第二道题不但没有提高难度,反而是一道简单题。
“《公羊》载"宣公十五年,初税亩。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履亩而税也。"何休注谓宣公惧蝝灾复古,故书"大有年"。然《春秋》复常必书,无言"不税亩"者。
若宣公果复古制,《春秋》当何以书?何休"惧灾复古"之说,岂悖于夫子"变古易常"之诛乎?”
自从殷、周时期以来,华夏普遍行井田之制,井田制有私田、公田之分,奴隶在公田必须要无偿劳动,也就是所谓的“藉法”,但随着生产力的日渐发展,这套法律不再适用于实际的生产生活。
而“初税亩”的颁布,表明鲁国正式宣布废除井田制,承认土地私有权,对于所有田地统一征税,在政治层面上,是对“周礼”的严重破坏,是统治者贪得无厌的标志,是“非礼”、“非正”的恶政开端。
反正这种答案非常明显的题目,考官在考题的字里行间中暗示了什么倾向,就按照其喜欢的意思去答就是了,陆北顾没费多少时间就答好了。
至于钓鱼?不可能的。
欧阳修、梅尧臣这帮人出的卷子,他还是能看懂意图的。
而出自《公羊传》的第三道题也是最后一道题,就有点上强度了。
“《春秋》载"定公元年独阙"王正月",《公羊》曰"定无正月者,即位后也。"《穀梁》谓"昭无正终,故定无正始。"然庄公亦薨于外,元年书"王正月"。
定公逾年始至,季氏摄政半载,此"无正月"者,斥定公之嗣不正耶?抑悲鲁统之暂绝耶?”
读了一遍题目,陆北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想起来合江县县试的时候,答过同样原文的题目,但是问题不太一样。
陆北顾认真思考过后,决定以“乱臣贼子惧”为核心作答。
“定公不书"王正月",非讥其嗣位不正,实痛鲁统之绝也。昔庄公薨外,逾年书"王正月"者,君薨而国有主,宗庙得奉正朔。而定公嗣位之际,昭公客死乾侯,定公逾年六月方归,季氏摄政半载僭行君礼。
当正月时,鲁室无君、礼乐虚悬,此《春秋》削"正月"者,乃笔伐季氏之窃国,悲周统在鲁之暂绝,《公羊》谓"即位后"但揭表相,《穀梁》"昭无正终"谬矣,夫子深意乃是"王正月"非徒纪时,乃存亡继绝之纲,季氏摄行君礼如冠冕履霜,故削此三字,使乱臣贼子惧。”
答完《公羊传》的三道题,接下来是出自《左传》的三道题。
这三道题在陆北顾看来,难度不算低,但也没有特别难的那种。
“《左传》载"昭公十二年,南蒯筮得"黄裳元吉",子服惠伯曰:"供养三德为善。"杜预注谓三德乃《洪范》"正直、刚克、柔克"。然南蒯终以叛败,穆姜遇"元亨利贞"而自知无德不免。卜筮吉凶与德行修省孰为本?"三德"之养,当在龟策耶?在躬行耶?试析左氏此载之深意。”
“《左传》载"襄公二十九年,季札闻歌《小雅》,叹曰:"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而王通《中说》反谓:"《小雅》乌乎衰?其周之盛乎!"一诗而判盛衰,二说何以相悖?《小雅》"怨诽而不乱"之旨,当何以通季札、文中子之歧?”
“《左传》载"昭公七年,孟僖子病不能相礼,遗命二子师事仲尼。夫子称:"能补过者,君子也。"然僖子之悔在其将死,仲尼之圣时人莫识。补过之善,贵在早悟耶?抑在终行耶?观僖子"没世而功彰",于圣人待世通恕之道何所启?”
第六道题,陆北顾以那句著名的“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作为了结尾。
答完了墨义题里《公羊传》和《左传》的部分,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陆北顾稍作停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随后将目光投向《穀梁传》部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剩下四道出自《穀梁传》的题目,全是高难度,没一个白给的。
这就把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墨义,整体难度拉到了一个超出想象的程度。
第七道题是“《穀梁》载"僖公四年,赞齐桓侵蔡溃敌而"不土其地,不分其民,明正也"。然同传曰"侵,包人民驱牛马也。"既以驱民为侵罪,桓公"不分其民"乃得褒者,岂非以攘楚存中国之故?《春秋》"明正"之衡,在守经耶?在权变耶?”
此题考察《春秋》对“侵”与“伐”的严格区分。
正所谓“粗者曰侵,精者曰伐,战不言伐,围不言战,入不言围,灭不言入,书其重者也”,《春秋》强调“王者无外”,故对诸侯间擅动兵戈、取人土地分其民的行为深恶痛绝,必书其事以贬之。
陆北顾凝神写下。
“《春秋》大义,首在正名分,别夷夏,严华夷之防,亦严诸侯之等。其于征伐,辨"侵"、"伐"尤谨,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侵"者,不声其罪,潜师掠境之谓,其罪轻;"伐"者,声罪致讨,鸣钟鼓而战之谓,然亦非王者之师。
至关乎"土地分民",则《春秋》所深恶,责宋襄公不击未济、不成列,虽败犹荣,盖深惜其不能攘夷狄、保中国之民地也。故凡书取田邑、迁民俘,如"齐人取讙及僤"、"晋人执卫侯归之于京师"等,《春秋》皆直书其事,不予其得地分民之"正",此即明证其罪,所谓"一字之褒贬"也,盖土地人民,天子所授,非奉王命,擅取擅分,是为僭越大恶,特书以贬之”
第八道题则是令人头痛不已的高难度辨析题目。
“《穀梁》载"成公元年,丘作甲,非正也。"责农工易职之害。杜预释为"丘出甸赋",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称不足。若赋敛果四倍于古,《春秋》当书"暴"而不止于"讥"。杜说之谬,岂在昧《春秋》"变古易常"书"作"之例?”
《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所谓“丘”是地方基层组织之名,而“甲”指的是铠甲,所以“作丘甲”意思就是使一丘之人均制铠甲。
陆北顾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写下。
“杜预"丘出甸赋"四倍取民之说,大悖《春秋》书"作"之法,考《春秋》书"作"有二例,若变古利民则直书如"作三军",若暴敛害法则必诛,如"用田赋"书"初"示始祸。今"丘作甲"但书"非正",未加"暴""虐"之贬,足证其赋未剧增。
据《周礼》一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此常赋也。至成公时戎患频仍,令每丘增造甲胄,乃农隙制兵,《穀梁》责"农工易职"者,忧夺民穑事、坏礼制分业,非谓赋敛。杜预强解"丘出甸赋",使成公赋税四倍于前,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致"公室不足",若成公果取四倍,《春秋》当书"初税甲"而大书"饥""盗"矣。
故杜谬有三:一昧书"作"不书"初"则非始祸之例;二淆军赋定制与横征暴敛之别,三违《穀梁》本斥"易职"非"重赋"之旨。要之,"丘作甲"乃战时民兵之备,夫子贬其"非正"者,警后世舍井田协作之本,开全民皆兵之气象耳。若如杜说,则《春秋》当比"税亩""田赋"而加"初"字,岂容轻纵?”
这道题答完,陆北顾感觉自己头脑一阵轻微的眩晕,连眼前的字似乎都歪斜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稍微缓过来。
不过不知道为何,视线还是有点歪斜,他只能硬顶着这种不适感继续作答了。
最后两道题,难度同样极高。
“《春秋》三书"不郊,犹三望",《穀梁》谓"犹者,可以已也。"然"闰月不告月,犹朝于庙"亦书"犹"。
"犹"字之训,一为贬其"不已",一为幸其"未废"。夫子于"三望"书"犹",悯周礼之遗耶?抑贬鲁僭之甚耶?”
此题原文其实不出自《穀梁传》,而是出自《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记载的“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河海润于千里。犹者何?通可以已也。何以书?讥。何讥尔?讥不郊而望祭也。”
公羊学者认为鲁国僭越天子之礼,行“望祭”,也就是祭祀境内山川,且在未行南郊祭天大礼的情况下行望祭,是双重失礼,故书“犹”以讥之。
但穀梁学者则并不这么认为。
而这道题的题面很有误导性,如果考生按照《穀梁》的观点答,就掉坑里了。
换句话说,这里面是有思维惯性的考生答到了倒数第二道题之后,会习惯性地认为,这道题就是从《穀梁》里出的,所以也要按照《穀梁》的思路来。
但是,谁明确规定了呢?
所以明面上是考《穀梁》,但考的还是《公羊》。
陆北顾答道。
“夫子书"犹三望",非悯周礼之遗,实贬鲁侯之僭也。考《春秋》"犹"字二用,若"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者,幸其礼废而存一脉;至"不郊犹三望",则讥其大礼弃而小仪逞。《穀梁》谓"可以已"未透真义。
夫郊祭天子祀天之礼,鲁以周公故特受赐;三望亦天子之权,鲁行之实属窃礼。当郊不郊,是废王命;不郊而望,是盗天威。故书"犹"者,非嘉其未绝祭祀,乃诛其舍本逐末、僭窃自专。观夫子削"僖公祀上帝"为"僖",书"文公逆祀"为"非礼",则知鲁之郊望皆非分而享。若真悯周礼,当如"西狩获麟"书"仁兽",非至以"犹"字为嘲。”
答完这道题,他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看向最后一道题。
“《穀梁》载"定公元年,雩月,雩之正也.其时穷人力尽而后雩。"责未旱而祷为"非正"。然民瘼如火,岂待焦土方求?
若必俟"人力尽"乃雩,是忍视其毙乎?雩之正者,在合时月耶?在存君王忧民之诚耶?”
此题源自《穀梁传》对“雩”,也就是求雨之祭书月的阐释。
《穀梁传·桓公五年》记载“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
穀梁学者认为,《春秋》记载“雩”祭时写上月份,如“秋八月,雩”,是表示这次雩祭是符合礼制的“正雩”,也就是常祀;如果不写月,只写“雩”,则可能是因旱灾临时举行的“旱雩”,带有讥贬意味。
“《穀梁》释"雩",重其时与礼。《穀梁》载"桓公五年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又云"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其义谓雩祭有常礼,当于孟夏龙见而雩,此为祈谷于天,顺应时令,故书其月以示其正。若非常之时,因旱而雩,则为"旱雩",乃变礼,非吉事,故《春秋》但书"雩"而不书月,书月则明其为应时之正礼,不书月则示其为非常之变祭,此穀梁氏谨于礼制、重灾异谴告之微义也。
夫子书"雩月"为"正"者,非谓忍观民瘼,实斥鲁君违时,当盛夏阳气盛而惰祀,延至季秋阴侵阳方草草行之,此其"非正"之罪。若夫忧民之诚,观文公"焚巫"《春秋》不书,襄公舞童《公羊》讥"旱气",则知雩在敬天勤政,非饰仪文。故雩之正者,合天时则灾弭于未形,尽人事则祷发于方兆。”
十道墨义,纵横《春秋》三传,涉及礼制、征伐、君臣、赋税、灾异、修身等核心议题,真真是耗尽心力。
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而在他写完之后,仅仅匆匆检查了一遍,就到了收卷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