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亲手了结他！”
盯着地上爬虫似扭动身躯的龙四象，女子犹豫之后，面容重现痛苦的神色，即使在这净土之中，她强烈的仇恨仍然刺激着她的心理。
如果是别人，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或许难以理解她的想法。但周玉清能理解，他站在这，站在净土之中，也问过自己，如果现在是自己，看着自己村里那些毁掉自己母亲的老畜生们，能不能放过他们？
即使明知道他们会有恶报，会有因果，但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话，自己还是想亲手结果他们。
也许天道是公平的，但天道并不在乎人心的念头，不在乎人心是否需要报仇的快意。
虽然自己的事，没有和鄢山说太多。但闲聊的时候提及复仇的时候，鄢山曾经跟他说，同态复仇是人类最古老的报复原则和社会准则。但后来，伴随社会体系的建构，法律的完善，不再支持这种发乎于人原始心理的需求。
如果说天道也是一种律法，那在天道看来，大概也不在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你还是想动手的话……”周玉清犹豫之后，他往后退了一步，甩开龙四象抓住的裤腿，他继续道。“如果你想动手，我也没有能力阻止你，只是这样的话，他的女儿，唐家的报应，必然因此减弱，毕竟该有的报应他自身就予以承受了。”
“同样，你也要对你生出的杀念而承担后果。”
周玉清默默看着女子，继续道。“我没有能力阻止你，如果我是你，或许我也会这么做。只是我现在是一个旁观者的时候，知道这样做并不符合理性，是错误的。”
他再退后两步，留出空隙，让女子和龙四象站在中间，然后他低声诵念起“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因缘复杂，不是一时因果可以说清的。据说地藏菩萨其实无处不在，只是会以善巧方便随顺引导众生，此时此刻，周玉清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结果如何，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并非怜悯龙四象这个老畜生，他只是不希望这个无辜女子把自己也搭进去。只能希望地藏菩萨保佑，让她自己能想通。
低头看着地上的龙四象，女子没有动手，确实开始了犹豫。这是净土之中，她原本因执念生成的戾气渐渐消散，给了她一个思考的机会。
“呵呵，报应吗？”女子突然笑了，她没有对龙四象说话。事实上现在的龙四象匍匐在地，反而一心求死。在听见周玉清的话之后，他现在满心的恐惧，相比起活下来，他更怕唐家和自己女儿真的出事。
女子转向了周玉清，对他笑着道。“你说有报应，为何却连菩萨都不愿转头看我们？是觉得我们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她说起时，周玉清也是一愣。事实上他也无从回答，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中间的地藏菩萨圣像，居然是背对着这边的。
在他观想的画面中，菩萨应该是低眉俯瞰众生，慈悯的看着这里的人。但是真正到了净土中，菩萨反而背了过去。
“你问我，我也……”周玉清也想问问菩萨，为何会转头呢？
不过自己是要宽慰这女子，既然她暂时还没下手，自己总不能跟他说我也不知道吧？周玉清想了下，对她道。“大概是不忍看着你做出错事吧，这是净土，净土之中，不该有恶行。”
“恶行？我这算恶行吗？”女子的表情很奇怪，有点讽刺的味道，但又充满着悲情。
周玉清点头道。“算，我说过了，他自然有他的报应。从道理上，你要报仇，倒也合理。只是你在报仇的当下，毕竟是生了“杀心”，你做这事的时候，和他们这些混账为了贪欲而生"杀心"时，念头上并无区别。”
也是被逼的，周玉清以前对这段因缘的佛理其实也不理解，但现在说起来，反而连贯起来。“境不同，因缘不同，但是"嗔怒"当下所引发的"杀意"是相同的，所以因此感召的业障与报应，就难以避免。”
“凭什么？”女子质问道。
脑子转的很快，周玉清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又怎么完全说服这女子？不过他倒是想到了一个观点，继续道。“大概是因为，善恶之事本无绝对的界限吧。”
“什么？”女子不明白的看着他。
指着地上的龙四象，周玉清道。“善之所以为善，斯不善已。这世上善恶本来就是相对的。他不是唐家人，但他觉得唐家对他知遇之恩，为了报答唐家，他可以舍命以报，可以不惜自身。他认为这是忠心，是善。但于你们这些受害者而言，他们就是大恶人。”
苦笑着，周玉清道。“这世上，多的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轻忽他人生命的事。谁又来做这评判的裁判呢？人们都认为的，就是对的吗？自古以来，以多数欺压少数的，也是屡见不鲜，那些被欺压，被牺牲的少数群体，就活该吗？”
话一出口，女子还真是愣住了，不仅女子，龙四象也愣了下，他没想到这个都不认识的人，居然那么了解他自己的经历？
见女子动心，周玉清道。“天理不如人意，天理自有其公平。于人而言，只能从自己做起，只能管着自己的心别被贪嗔痴吞噬。”
“如果你放过他，或许在来世，你还能遇见你的那些亲人们，与他们共续前缘呢？”周玉清继续劝诱道。
女子陷入沉思，时而看看地上的龙四象，时而抬头看看周玉清，时而又看看地藏菩萨的圣像。
“啊！”
女子突然大喊起来，她就像崩溃了一样，泪流满面。冲上前拉住了周玉清的手。“真的吗？我可以放过他，我可以不杀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真的真的还能再见我的亲人吗？”
原来，所有的恨意，都是在掩盖她的不甘与无奈。如果还能再见亲近的人，这罪魁祸首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她只是想挽回不可挽回的过去。
看这女子，周玉清就想到了自己，也想到了假云生安的建议。如果假云生安说的是真的，真的能复活他的母亲，或许真能原谅那个老杂毛，真的可以放弃仇恨呢？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玉清猛然想起来，地藏菩萨朝向的方向，似乎正是通道的尽头，按林默的说法，那里就是镇封凶煞的地方。所以菩萨不是转身不看，菩萨是在看那头，那个真正的凶恶所在。
想到这，周玉清突然有了个办法，他对女子道。“我和你说，你想来也是不信的。我读《地藏经》，经上说，如果欲知亡者生处，可以诵念圣号，祈求菩萨告知，不如你跟我一起诵念菩萨圣号，我们问问，如果你还能再见你的亲人，菩萨就转头看你可好？”
女子疯狂的点头，她双手合十，与周玉清并肩站着，对着那尊背过去的地藏菩萨圣像诵起圣号来。
“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
声声念念，其音渐远，似乎净土之中在逐渐回荡着诵念的梵音。
一声一念，一念一住，女子满心的怨恨，似乎都在此刻平息了下来。种种怨恨，仇怨逐渐淡却，女子的心头，反而只剩下自己还小的时候，和村里人相伴的时光。
过往如烟云，她遭受的种种痛苦，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甚至连她自己，也已是过往之人，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知念了多久，当女子再睁眼时，本来倒过去的地藏菩萨圣像已经转过头来，面目慈和的看着她，周身无边光亮。
光亮之中，她看到的菩萨并不是月生法师，也不是周玉清，而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些亲人，她仿佛快速的看到这些亲人已入轮回，各以有去处，早已去往彼世，只要她还滞留此间。
泪流满面，她的痛苦，再记不起了。
渐渐地，她看到光晕中，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手持九环锡杖，站在光芒中对她微笑，仿佛在对她低低说着。
"回家吧！"
光芒散却，周玉清和龙四象重新出现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异像。刚才的刺眼光芒，照射的周玉清和龙四象都睁不开眼，等他们睁眼时，就像根本没离开过的站在原地，唯独是之前漫天的虫子，现在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