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清宣统三年(辛亥年)的八月初三,阳历应是一九一一年九月
二十四日。卫元县是四川中南部的一个小县,东邻内江凌家场、白马庙,西边
与荣县程家、五宝相接,北与资中新桥镇、铁佛场田土相连。南面与分属荣县、
富顺的自流井、贡井隔河相望。
卫元县在辛亥年有人口二十六万人。隋开皇十一(公元五九一年)年设县,
后来几分几合几撤几立直到雍正七年(公元一七二九年)从荣县划出复置卫元县
至今。
该县地处川南一隅,六山一水三分田的苦寒环境造就了勤劳朴素的生活习愤
和尚武好斗的性格和讲义气好打不平,爱看热闹起哄闹事的地方特点。曾被清四
川总督丁宝祯点名为:“刁民群集尚武好勇,而喜蜂拥而起鼓噪滋事的蜀中治安
极难之地。
此卷故事便从八月初三卫元县兴盛镇回龙乡的白合湾阳家大院开始讲起。已渐秋分节气,川南此时的天气在白天烈日晒烤下仍然很热,老人们说立秋后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果真不假。
但太阳一落山很快就退了凉,不知名的秋虫无处不在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向人们宣告着秋天的到来。空气里弥漫着成熟稻谷散发出来的香气,院外的田野中蛙鼓声密密成阵,不断欠的鸣叫着。天空中有一弯新月犹如一叶小舟在天河中游荡,星星也显得格外明亮,人们仿佛能清楚的听到织女和牛郎在那里隔河诉说相思之情。
天黑尽后世德、世杰几个半大幺爸儿提着亮壶去田里捉青蛙去了。女人们都在大房刘氏门口纳着鞋底或做着针线活,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摆龙门阵。而大院里的男人们却集中在院内的正房堂屋里谈兴正浓。
堂屋里挂着一幅下山虎的中堂画轴,两边条幅的字苍劲有力:“养心莫善寡欲、至乐无如读书”。尽管刘秀才含蓄地说过这条幅内涵与中堂画轴上意境不符,但因中堂是祖父亲手所绘,条幅又是荣县翰林赵熙手迹;二者均不可舍,故仍挂在堂上相映成趣至今。
对着堂屋大门的正座上,左边正襟危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长须男子,身穿着团花褂夹长袍,头戴着六瓣瓜皮帽,一条粗大乌黑且不见一丝白发的辫子摆在胸前,他就是这阳家大院的主人阳庆丰老太爷。这老太爷是光绪十六年举人,在洪雅县作过一任不到的县令。因丁忧回籍,再没出去做官。
坐在他下首的是他的五儿子阳运武,下面依次坐着四子阳运奎、次子阳运林、左边下座上坐着长子阳运金。运武在成都高等师范读书,因成都正在闹着“保路”学校罢了课今下午刚回家中,正在向大家摆着七月十五那天发生的“成都血案”。
见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的听着,运武就接着讲了下去:“七月十五那天早上我到陈姑爷家(老太爷的妹妹阳庆云嫁到成都盐道街青石桥陈家)的青云书店头去选书,就听到街上很多人在乱喊乱跑吼起说总督衙门前杀人了。
我也就跟着人流挤起过去看热闹,只见那衙门前头干檐口摆了几排可能有三四十具死人,巡防军营务处那些丘八还拿枪比起不准收尸,血到处流起把街边水沟下水石都染得绯鲜子红。
这阵仗把我吓到了足,我车身飞扎扎地跑回陈姑父家里,姑父和姑嬢慌忙把大门紧关起,还跟我说乱起了出去不得;加上外头时不时响枪和很多人大喊大叫,我哪还有胆子再出去看闹热。”
“天一擦黑,街上就到处响起炒豆子般的枪声,凌乱的脚步声。我们都缩在屋头不敢出去。第二天表哥回家讲说是华阳的袍哥进城了,在红牌楼、牛市口跟巡防兵打起来了,还有东门大面铺那边也打了一晚夕。
等到天亮了,见是街上没有打枪了店子也开了门板,姑父才叫表哥带我去学堂头拿铺盖和东西回来,碰到朱老师听他说昨晚双流那边的袍哥发了“水电报”出来,叫各地保路同志会和袍哥到成都来扎起,要杀狗日的赵尔丰给兄弟伙报仇。
听到满街上的人都在讲这几天新津、青白江那边的保路同志军还要来攻西门。巡防兵退进城里把城门都关起,表哥前天送我出城,都是等到已时(上午11时)过后才出来的。”
“武娃儿说的不假,”在旁边抽着水烟的二爷到底是操袍哥见多识广,看不得幺弟夸夸其谈但便插了话:“陈三爷走新津办烟前天从成都府转来,讲说是亲眼看到侯三爷(指侯宝斋,新津袍哥大爷)的队伍莽起冲到西门口,巡防军打起排子枪才退了。
袍哥些把西门围起,只放老百姓出入,就是不准官兵进。后头听说因为侯三爷没得炮,打不开城门,就伙到犍为、夹江的兄弟伙去打下了五津镇,把巡防的营房都烧球了。”
老太爷凡了二爷一眼,“你给老子冲啥子壳子哟,再咋子说成都府也是省府,驻成都的新军和巡防少说也有万把人,有快枪和开花炮,打洋人不得行,但打几个袍哥还怕是瓦片装稀饭——要不完哟!”
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四爷阳运奎插了话:“伯伯(当地对父亲的称呼),二哥说的还真有几分是对头的。其实巡防军大多也是四川人。那赵尔丰凶暴暴地杀四川人他们也看不惯,邛州巡防营的周鸿勋就是拉起队伍杀了管带,开了州库,到双流彭家场把官军暴打了一顿。丹棱那边的巡防也“反水”了,占了彭山……。”
他还想说下去,但不知什么原因,停下来不讲了。老太爷听了摇了摇头说:“唉,自打庚子乱后就没安静过,古人说久分必合,久治必乱,保路闹成这样怕又要天下大乱了。乱世人不如狗,咱们可要预作准备才是。”
老大阳运金素来稳重,见父亲忧心忡忡,便说:“我们阳家又没买铁路股票,随赋征的路捐加起一年也只好四两七钱三,犯不着伙到他们闹事惹祸。只要把自己的田土做好,生意做起走就是。”
老太爷点头认可,但四爷不服了:“未毕赵屠夫(川人称清四川总督赵尔丰)把刀儿架到我们颈根儿上我们只等死怕!咱们卫元城头的李大爷、白大爷,新场杨少东大爷,都是几百上千担的大绅粮,又是袍哥当家大爷,人家都舍家抛口的抖起干,我们堂上弟兄出点力还要应该的哟。稳起不动当乌龟叫人踏屑(川南俗语:轻视笑话之意)亏得大哥还是义字袍哥呢!”
大爷动了怒刚要反驳,老太爷问了:“老二,你天天在码头上操坐茶馆闲话听得多,听说咱卫元县的袍哥些也喊起人拱起去成都打战火儿了是真是假?”
二爷见问,就趁机露一脸侃侃而谈讲了起来:“确有此事。虽堂上规矩不能漏皮(泄露袍哥机密)但瞒不得伯伯,直事关咱家经济钱粮,就不能不说来给大家斟酌。
上月二十八大早,白马庙义字旗码头上的红旗掌事阎福大爷过卫元来,他拿了“水电报”来给看介牌四家分舰看。那是个刷了桐油的木板板,上头写着:“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来自保”字样。
咱卫元城头的几个大舵爷就安排了各堂逗起七八百人建了“卫元保路护乡会”,推李富新和董伯和两位大爷掌火定舵(主事领导)以求地方自保。见了“水电报”还在犹豫不决间,终经不住荣县王三爷(指荣县民团训练所督办、同志军首领王天杰)的催促,喊杨少东、白水三大爷和那个界牌场的古月山带到起走成都去了。听白大爷堂上师爷讲几仗火下来,打得巡防军屁滚尿流,过一阵跟到就要班师回朝了。”
运武听了觉得奇怪,说:“二哥,怕没得那么凶哟,我昨天是出东门过来的,一路到大面、籍田都是官兵的卡子;在龙泉驿还看到巡防军在查人搜身都嘛!”
二爷呸了一声:“你娃娃儿晓得铲铲,咱们卫元袍哥兄弟伙是打的南面华阳、中和、保和那边。你从东大路转来哪里会晓得!”
大爷杨运金看弟弟们争论起来,就岔开了话题,说:“还是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咱们四川人命苦哟,张献忠明末剿四川杀得只剩万把人,顺治到康熙刚好一点点,又遇到吴三桂造反,又在卫元地头上杀了一道。
同治年间长毛(指太平军)打到会理冕宁,还不是给骆秉章大人灭了?直到光绪爷手头过了几+年的平稳日子,但田捐税赋却是年年见涨。我上次问了下账房老罗,光绪二十一年按摊丁入亩我们家的正赋是十三两七钱,我们家头去年上了好多你们晓得不?正赋三十七两、地丁、捐输、报效六十九两,整整就一百零六两银钱,十把年天气涨了八倍有多!
真是跳起来吃人,连骨头都榨干了哟。那些球事不懂的佃客些还骂我们黑起心子年年加租,不生娃儿不晓得比痛!我看有人出头闹哈也好!”
老爷子烟竿一敲直摇头:“放屁!这是要砍脑壳儿的事不能打胡乱说的。赋税确实也重了些,但这次闹的是保路,又不是闹的赋税,况且这税赋也不是咱们一家撑起的,只要过得去,饿不死,还是稳到才是!”
大爷听了忙点头称是:“伯伯说得对,我只是心头不安逸说说罢了,随赋征收这点点也动不到我们家的筋骨,饭总是有吃的。”
运武听了心里不以为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四川人吃豆瓣酸菜辛辛苦苦逗起修路的一千七百万两白花花的血汗钱,你朝廷说收回去就收了?真是比起棒老二(土匪)还凶哟!保路就是向朝廷要个公道,又不是揭竿造反,他赵尔丰当真是在川边打箭炉杀顺了手嗦?摸到起就开枪杀人,这是省府成都哟,又不是甘塘巴塘那些蛮子!
我们老师讲这回闹得大了涮得烦,水虽柔但能覆舟,搞不好大清的天下都要搞归一。从前天起全城生意关门罢市,学校停了课放假.......”
正说的意气风发。忽听得老太爷突地一声怒喝:“你个青沟子娃儿晓得个屁,那些年生长毛、捻子该凶了吧!年号都扯起了,还不是被朝廷给估到剿平了,祖爷讲他在江宁府看到开杀场,那人脑壳儿都在城门口垒起像座小山头,我就不信几个袍哥还成的了什么气候!”
说着呸的一声吐了口酽痰在地上,端起桌上的宜兴小壶喝了一嘴,顺了口气,又说:“我们阳家可是世代以耕读为生的正经人家,你们切不可出去给我在外面惹祸摆耗哦,哪个逆子去造反作死,老子们尸都不收!”
说完又用长长的烟竿指着阳运林:“对了,还差点忘了,老二,我叫你起跟陈舵爷讲的事情怎么样了?”
二爷杨运林忙说:“码头上叫回龙乡各户出人出钱干保路,按每人每月二两工钱、二两耗费,共四两,咱百合湾去了六个人,两个月按二十四两摊下来共四十八两,我们是镇里大户要摊四两,稻谷十担。
我找陈舵爷求人情,按伯伯的说法,我们家不出人,但是该摊的银钱、粮食丝毫不能少;。开始舵爷怕摆不平遭别个说闲话,幸喜平时我跟他贴得紧,加上我又私下给了他老人家两块上好云土,他老人家才点了头。最后定下银二两四钱、粮八担交到堂上。”
大哥阳运金一听急了:“出钱不出人、出人不出钱这公平公道的事,咋子会到了你手头就过不到,还要送人厚礼才能干的成哦?”
二爷一听这话脸色忽的绯红,急忙大声回道:“那你去讲嘛,下次你去搁平这些事!我费心费力下小求人,你还怕是说我私下吃了黑钱?天理良心哈我赌得咒!”
四爷听了扭头在一边撇嘴暗笑,大家都知道二哥平日里就爱抠鼻子屎吃贪点小便宜,这不,大哥一急就踩了他的痛脚了。
老太爷咪起眼睛想了想摆了摆手,说:“老二你也合适到点,占理的事还是要站起扯。莫让堂上那几爷子搞坏了坯坯儿,吃大了胃口摸到就起就拿银钱去搁事儿。”
又转头对大爷说:“等哈你给他两个银元,免得他说给家里办事还要他自己垫钱。”二爷红了脸讪笑,但也没推辞。
大爷阳运金看老汉说了也不好再讲啥子,也就转了话题:“天下不太平看来大幺妹(太爷正妻邓氏所生女儿阳运英)的亲事要抓紧办了。看人户的事情老二你早点喊陈大爷和那蔡家带人过来看看,要不要的都早点给人家回个话。你娘都催了几道了。”
阳运林点头说:“晓得了,是陈大爷搞不赢嘛,我跟到明天转去就约好日子该要得?合适下个逢场就看看人,只要幺妹欢喜了就叫他们家托媒上门求亲行不?”
老太爷点了点头。接看又指着四弟阳运奎说:“你这阵子又跑到哪里去了?看看到年底没几天了,河底下(卫元人指清溪河下游的自流井、贡井)别个给了定钱的煤炭和钢碳(木炭)要赶紧运起下去,免得到时候扯皮。
老四你理麻到几哈弄归一,把货钱收起回来。老大你和罗管家要赶到冬至前把租收了,也好早点把长年些打发回去,免得光吃干饭没得活路干耍起白拿钱。”
这老太爷年满五十后就有些“倦勤”了,当了太上皇,把家里经营管理的事情都给了长子阳云金。但大事不糊涂,该管的也在管,该表态的还得表态。不分家就是一家之主嘛。
听了老大安排得差不多了,老太爷伸了个懒腰哈欠连连的想是那烟瘾也发了,慢慢说道:“老二那边不要光是一天忙到嗨袍哥,雷公井那边的帐要去结清楚,去年的帐肯定有铆巧儿(川话猫腻之意)。
今年的盐卤价都涨了七文多一桶,分红下来咋个只多了二十两?你要把细点清一哈,跟老曹说,实在不行,我自己下去一趟会会几个盐耗儿。”
太爷撑着椅靠站了起来又说:“幺妹的事就定在下场吧,弄归一我还想下河去看看戏,早定早好,免得你娘成天念个不撒过(没完没了之意)!”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太爷正往外走,忽又停下转身说起:“运金,听你二妈念了几道说她屋头那个张翠儿最近越发不像了,死懒又好吃,今天你二妈又看到她偷石灰罐里的桔红吃,一天到晚睡不醒,她的活路好久到期口?到期开她回去算喽!”
运金暗中脸一红呐呐回话:“好像记得是开年三月间到。”
太爷转脸说道:“今年子她家头的租谷要是还收不齐,不得行就把张老实(张翠父亲)的田收回来自己做,欠租按一分算!”阳运金点头答应:“晓得了,我跟到去催。”夜色中谁也没有看到他不安的表情。
这时大嫂刘氏走了过来说:“曹妈在问老爷、少爷要吃霄夜不要,要吃就好早点做起。”
老太爷答道:“我倒不饿,晚上吃了不好化食,这几个跑了远路的特别是武娃子怕是早饿了,叫曹妈弄点下酒菜煮点面给他们吃!”刘氏“受”声答应,便颠着小脚走去安排。
四爷阳运奎是喜欢热闹又爱喝酒的便顺着说:“要的,我还带了几罐泸州老窖回来,今夜就开一罐尝尝口味,剩的留着中秋喝!”说罢就大声武气地喊他屋头(川人称妻子为婆娘或屋头个)小邓氏去拿酒来。
因在下午不到酉时(五点)就吃了夜饭,世武也觉得饿了,说:“四嫂,我的面里加两个荷包蛋,我不吃酒,煮来我吃了好去睡!”
四房小邓氏一笑:“要的,先煮你的,等他们三弟兄去喝猴三尿摆空龙门阵!”说罢扭着肥臀粗腰去了后院儿厨房。
见小邓氏走了,老太爷又想起了什么话对运奎说:“你这个婆娘倒也是懂事知理的,就是不生,你要多想着。再多找老师(川话:医生)诊脉下药。你也要多回来几趟住她房里办些正经事儿,免得你娘呕气!”(因邓氏是老太太娘家侄女,因老爷有比说法)
运奎说:“就是,我这要到三十了,没得个儿,娶了个两头大,洪女子还是生个女娃儿,我这多半怕是要断房了。”
二哥阳远林笑了:“莫非老四你还想再娶一个怕?那洪孃怕都会把你耳朵扯成驴子耳朵哟!”几个都笑了起来。连老太爷也摇着头笑了。
说话间见暑气慢慢地退了;风里带了丝凉气。院坝子那边女人们在收拾东西,喊娃儿们去睡觉。老太爷哈欠连连,但还是做了总结:“我也在袍哥头,刚才摆的事儿这些道理我也懂,但你们几个要摸到石头过河谙到操,莫要拖累婆娘儿女一大家人。”
又一指运武:“你娃娃年纪小,莫听你老师和他们几个(手指着二爷、四爷)乱说三成。好好读书,就是现在不兴考功名了,但家里没读书人叫人指背脊骨,我总还要送你去东洋、西洋留学回来挣个体面的哈!”
见太爷起身运武赶紧过去扶他站起出门。下了梯坎转过坝子边边上巷道,在小院门口看到廖氏二妈(老太爷的小妾)到门口来接才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