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气若有似无、时断时续,却仿佛能穿透一切,入心入脑、入骨入髓……那感觉奇怪极了,很难用言语准确描述,如果非要找一个词形容,那就是——饥饿、极度的饥饿,饿到撕心裂肺、饿到神魂颠倒,满脑子都是鲜红淋漓的血肉,仿佛它们就飘在前方不远,恨不得马上扑过去……
阿弃顿时气血上涌,眼前一阵眩晕,身体开始摇晃,脚下站立不稳。他赶紧闭上眼睛,手扶墙壁,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正常。
背袋安安静静,瑶公子本来在里面窜来窜去不安分,现在突然一动不动。阿弃顿时担心起来,赶紧解开系绳,往里瞅了一眼……它蜷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跟个小傻子似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舌头伸在外面,嘴角一个劲流口水。(怎么不像睡觉,倒像喝醉酒啊?)
阿弃重新绑好系绳,将眼睛贴在门缝上——
门里面是一间偌大的石屋,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是石头修砌而成,乍一看像大户人家的厨房,热气腾腾、烟雾缭绕,但烟雾颜色有点奇怪,不是白的而是淡淡紫色。阿弃用力吸了一口,呼!再次气血上涌,果不其然,那诡异的香气就来自于它。
大屋正中央是一尊被熏黑的巨型铜鼎,比一人还高,鼎身粗壮,三四个人抱不过来,表面镌刻着日月星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各种图案,旁边搭配各种古怪符文,成百上千、弯弯曲曲、密密麻麻。鼎腹下面塞满木炭,正燃起熊熊烈焰,将整尊铜鼎全部裹在其中。
鼎上有盖,边缘不停往外呼哧呼哧冒出紫色热气。鼎盖两侧各有挂耳,挂耳上钩着铁链,铁链一路往上穿过嵌在天花板上的铁环,再调头往下,最终缠绕在墙角的一只辘轳上……只要正反转动辘轳,就能收放铁链,提起放下鼎盖。
墙边摆着一排排货架,上面放着一层层竹簸箕,盛着各种各样药材,颜色不一、形状各异。货架旁边还堆了许多麻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墙角堆满竹筐,摞起一人多高,筐里装的全是木炭,漏出的碎炭屑在墙壁上留下无数黑印,左一道右一道。
阿弃去过几间药铺,铺子后面炼丹制药的作坊,跟这里很像。只不过药鼎小得多,就像一口蒸饭锅,跟眼前这尊青铜巨鼎一比,一个是孙子的孙子,一个是爷爷的爷爷。
(嚯,这么大的药鼎,炼出的药丸还不跟西瓜一样大啊,这要多大嘴巴才能吃的进去啊?难道是喂给牛马的兽药?)
巨鼎旁边有一口大缸,缸里装满黑红黑红、黏糊糊的东西,“巨人”守卫站在大缸边,拎着熊妖两条后腿,一会儿浸在缸中,一会儿又拎起来,上上下下、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熊妖没有任何反抗,迷迷糊糊,任由对方折腾自己。
(嘿嘿,你就不怕丢了所有尸妖的脸面?)
阿弃甚至有点同情这家伙。
忽——
对面墙壁传来一阵低沉摩擦声,墙壁突然转动,露出一个门洞,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模样十分古怪——
身子又矮又小,脑袋大的出奇,二者完全不相衬,乍一看就像七八岁小孩,脑袋上套了个大冬瓜。头发极短,几乎贴着头皮,眼睛鲜红如血,肤色灰白如槁木,浑身不能说一丝不挂……好歹系了一条窄窄的护裆,将子孙袋兜住。
这种长相只有一种人。
阿弃虽然以前没见过,但经常听人谈起——赤瞳奴。
赤瞳奴是一个奇怪的种族,生活在大陆最南方的太古暗域,由无数个大大小小洞窟彼此相连而成,位于地表之下数百尺,终年不见阳光。由于火山熔岩到处流溢,洞窟中极其炎热干燥,赤瞳奴为此进化出特殊皮肤,一出生就没有毛孔,一辈子不会流汗,即便十天半个月不喝水也不会感觉口渴。另外,他们特有的血红色瞳孔,只需要一点点微弱光线,就能看的清清楚楚。当然代价也是高昂的,这种眼睛见不得强光,一旦上到地面,必须戴上眼罩才不会被阳光灼伤。
篷州有一个地方能见到大批赤瞳奴——
那就是泣山矿场。
泣山出产血玉,这是少数几种能制造圣器材料之一,极其稀有。血玉生长在数百尺深的地下,能够自行发热,导致矿坑炎热无比,常人根本无法忍受,只有赤瞳奴能活下来,所以他们是矿主的唯一选择。
押送赤瞳奴的运奴船会经过鱼梁,但他们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底舱,绝不会出现在甲板上,所以阿弃一直没机会看见,今天是第一次。
……
赤瞳奴从裤裆里掏出一条黑布(呵呵,藏的地方不错),蒙在眼睛上,然后快步走到巨鼎旁边。
此时火势渐渐减弱,阿弃以为他准备往鼎下添加木炭,没想到……赤瞳奴突然纵身跃起,张开双臂,一下抱住烧的炽热通红的鼎身。
刺喇喇,刺喇喇……
随着一阵阵浓烈青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烤肉的焦香。
赤瞳奴的胸口、肚子、四肢,甚至脸都被煎烤的滋滋冒油,但他似乎毫无知觉,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没有任何挣扎,没有任何呻吟,要不是他时不时换另一侧脸煎烤(生怕烤不熟?),真以为他是个死人。
(这他妈是什么怪物?)
阿弃看的心里发毛,赶紧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巨鼎突然变得不安分,数百斤重的鼎盖忽上忽下,忽开忽合,不停撞击鼎口,就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每一次开合,就向四周喷吐出一圈浓稠发黑的紫雾。鼎身也开始站立不稳、左右摇晃,踉踉跄跄好似一个三条腿的醉汉。
躁动持续了大约一顿饭功夫。
突然,巨鼎倏地安静下来,事先毫无征兆。
赤瞳奴双手一推,从鼎上跳了下来。
阿弃仔细观察鼎身,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皮肉,但赤瞳奴脸颊、胸口、胳膊和大腿内侧……每一处跟铜鼎接触的地方,都出现一大片红色斑痕,乍一看以为是烫伤,其实另有玄机——红色斑痕起初隐隐发光,时间一长,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醒目,密密麻麻、弯弯曲曲,原来……那是刺在身上的符文。
啪、啪、啪,赤瞳奴赤脚奔到墙角,转动辘轳,苍啷啷、苍啷啷,缠绕铁链将鼎盖吊起,一团紫雾轰然而出,向四周迅速翻涌蔓延,越来越薄,越来越浅。
鼎盖升到最高处,紫雾渐渐消散殆尽。
赤瞳奴再次跳上巨鼎,踩着鼎身凸起的纹饰,噌噌几下就攀爬到鼎口,然后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
一个白乎乎的矮小身影爬了出来。
“啊欠……啊欠!”
赤瞳奴连打两个喷嚏,啪啪、啪啪拍掉满头满身厚厚的白灰,然后将攥成拳头的右手举到眼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像个忐忑不安的赌徒,缓缓睁开眼睛,一点点打开手掌。
掌心是一颗像鹌鹑蛋的东西,圆滚滚、白乎乎。
“呼——呼——”
赤瞳奴用力吹了两下,将裹在外面的白灰吹掉,露出本来面目——
那是一颗紫色药丸,晶莹剔透、幽幽放光,跟西寺圭服下的那颗一模一样。
“嚯嚯……嚯嚯……嚯嚯嚯……”赤瞳奴一边蹦跳,一边发出奇怪声响。
阿弃以为他在跳舞庆贺,没想到——
赤瞳奴突然将紫色药丸往地上一扔,猛地跺上几脚,还觉得不解恨,又“呸呸呸……呸呸……”连啐了好几口唾沫。
瞿——瞿——
赤瞳奴吹了两声口哨。
阿弃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巨人”守卫。
“巨人”守卫听到哨声,立刻将熊妖从大缸的黏液里拽出来,一路拖到巨鼎旁边,壮臂一挥,将湿哒哒的熊妖嗖的扔进鼎中。
赤瞳奴陆陆续续扛来两麻袋和四簸箕药材,“巨人”守卫帮他一一扔进鼎中。
苍啷啷、苍啷啷。
赤瞳奴重新转动辘轳,放开铁链将鼎盖合上。
他又扛来几筐木炭,将鼎腹底下全部塞满。
阿弃以为他要开始点火,没想到……他竟然解开护裆,掏出家伙对准木炭滋了一大泡尿,尿液黄澄澄、亮闪闪,乍一看像是金箔。(哟,火气够大的啊。)
瞿——
赤瞳奴再吹一声口哨。
这次“巨人”守卫没动,倒是一个黑影贴着地面飞奔而来。
赤瞳奴拽住尾巴一把将黑影拎起,哈,原来是只蜥蜴……遍体灰色鳞甲,嘴巴尖细,头顶耸立一片肉冠,像极了公鸡。
阿弃曾在黑市上见过——它叫“鸡首火蜥”,生活在太古暗域,是赤瞳奴最常见的宠物,嘴巴能喷火,所以经常被人买去,派它偷偷潜入仇家放火。
赤瞳奴左手抓住鸡首火蜥尾巴,右手捏住肚子,稍微用力,呼!蜥嘴一张喷出一团火球,落在木炭堆上,轰——火焰瞬间腾起,直冲一丈多高,立刻将整座巨鼎全部吞噬。燃烧程度如此剧烈,绝非普通木炭能够达到,肯定与那泡“黄金”尿有关。
(传说赤瞳奴尿里有硫磺、硝石,看来不像假的。)
“巨人”守卫站在巨鼎旁边,时不时被焰舌燎到,仍旧一动不动。阿弃以为他像赤瞳奴一样不怕火,没想到头发被点着,迅速烧的精光,变成一个秃子。紧接着裤衩也被烧成黑灰,彻底一丝不挂。
瞿——瞿——瞿——
赤瞳奴连续吹响口哨,似乎在催促“巨人”守卫离开,但他仍不动弹,任由火焰恣意焚烧自己。
无奈之下,赤瞳奴一把抓住“巨人”守卫的胳膊,将他拽倒在地,仰面朝上。
阿弃这才看清“巨人”守卫的正面——半边脸已经烧没了,左眼只剩一个黑黢黢空洞,左侧牙齿、颧骨、头骨全部裸露在外,极其恐怖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