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荃离去不久,庞中华接到通知,回上海述职。
上海的期房,已经交房,安晓娴拿着钥匙,你怎么把房子买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房子所在地,过去是南汇县,买房时,已经是南汇区,现在,刚刚并入浦东新区,是标准的上海远郊,老上海人眼里,浦东就是外滩对面的一汪烂泥浜,是“乡下人”滚地龙的地方,这些年,烂泥浜修了路,种了花,还建起了东方明珠,但仍然改变不了,浦东是郊区的观念,不过现在不叫郊区,叫新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何况,是南汇。
“我和妈妈去看房子,两部地铁再转一部公交,挤死了,比我们去苏州扫墓还要远。”安晓娴一脸的不高兴。
安晓娴说过,上海小人,都是外婆带的,为了买一个大房子,安晓娴的父母可以住进来,帮忙带孩子,资金有限的庞中华,房子越看越远,差一点,就走脱了SH市:“先把家安顿起来,以后,再改善吧。”
“那哪里是家,明明是猴山嘛!”安晓娴声高语快,表达便给:“旁边就是野生动物园,妈妈说,以后每年去看我们一次,就当看野生动物了。”
“上海发展好,郊区很快会变新城的,吃点辛苦,就当是生活历练吧。”庞中华有些气短。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此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安晓娴朗朗说道,就像庞中华说话的样子。
“对对对,也不用吃许多苦,我吃多一点,最多几年,咱们就进城。”赶紧附和,感觉,终于有了共识。
“进城干什么?进城了还怎么做斯人!”安晓娴温柔的说道:“知道我的人生理想吗?”
倒是很想知道,庞中华认真倾听。
“我的理想就是,过一种没有意义的精致生活,吃吃荡荡白相白相。”安晓娴突然一脸严肃:“我不住动物园,我要住有梧桐树的地方!”
李稳安带队,陵江市政府组织的学习团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这次回来述职,正可以见李稳安一面,老洋房本帮菜饭店门口,庞中华和安晓娴在等候,李稳安带着助理小文,快步走来。
小文皮肤白皙,清新秀气,庞中华差点认成了兰萍,李稳安是怎么找到的,几乎就是年轻时的兰萍,只是眼中少了一份宁静,腰腿比例略有出入,小文动作干练,应对大方,一身都是英气,穿着青花瓷真丝套裙,价格不菲,霓虹灯下,是一个移动发光体,力压安晓娴一头,安晓娴携上海姑娘身段的优雅,以本地主场优势,气质上扳回一寸,两个女人相扶入座,瑜亮生辉。
仕途顺利的李稳安,刚被任命为陵江市市长,庞中华接过外衣挂在衣橱里,深蓝色西装,裁量得体,入手沉甸垂软,没有品牌标识,不是法国,就是英国定制的,楚楚衣冠,新市长一表人才。
看着安晓娴年轻漂亮,自己多年甄选的助理居然也压不服,李稳安想起了兰萍:“你们俩倒是有得一拼,一个收了干儿子,一个,找起个侄女儿,真是得劲啊!”
“这不是,在补作业吗?”庞中华说道:“被央企耽误了,感情上留了级。”
“这作业,补得美!”李稳安大笑:“美得不轻!”
“女人天性娇弱,通常会寻找父兄一样的男人,可以引领思想,可以一生依靠。”小文一点不文,主动参与道:“如果找一个小男孩用着,还不如,牵一只金毛狗,简单,实用。”
李稳安哈哈哈笑起来,笑的直摇晃,小文也附和着,一旁花枝招展。
不是调侃自己吗,怎么就捎带了兰萍?庞中华辩解了:“小菜摆在菜场,挑菜就是每个人的权利,各有口味各有所取,这也没什么不好。”
小文说道:“权利是给了女人,选择却需要智慧,要用脑子选择,当年如果选择了李市长,今天,不就是母仪陵江了吗?”
母仪陵江——陵江市,难道是市长大人的?如果市长助理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助理,前途远大的难以想象庞中华觉得,看着市长,市长眯着小眼睛正在夹菜,很是可口的样子。
“你调到外地工作了?”
“集团的一个关联公司。”庞中华回道,既然说到这里,顺着话题,就聊了下来:“你位置高,见识广,你说说,公司在俄罗斯投资,前景如何?”
“很好,很好啊!”李稳安毫不迟疑的回道,却又疑惑:“你怎么没去呢?”
“我觉得,俄罗斯不靠谱。”庞中华有一个心梗,已经心脏病了。
“是你不靠谱吧!”李稳安说道:“你就一打工仔,这是你的问题吗?”
做决策,是老板的事,亏盈也是老板的事,你就一打工仔,照做就行了,也别太过倾情了,看着沉默的庞中华,十分了解他的李稳安,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你是不是牛脾气又犯了,和老板冲突了?”
“俄罗斯充满混乱!”庞中华终于说话了,话里带着倔强,自己,是打工仔,是一般的打工仔吗?
“得了吧,混乱是阶梯。。。。。。”庞中华使劲掩饰的落魄,还是被李稳安看破了,李稳安觉得,自己有责任醍醐一下发小:“对的决策,成就事业,错的决策,成就的,是霸业,天下大乱,才正有可为,当年,满清镇压四川保路运动,引发了武昌起义,结果成就的,是袁世凯;袁世凯称帝,蔡锷护国,最后和他俩没啥关系了,崛起的,却是段祺瑞。”
李稳安毕竟是从政的,站位高远:“决策和你无关,结果未必和你无关,不要忽略蝴蝶效应,这世上许许多多好或不好的事件,往往是因为有了一个意外发作,便从此脱离程序,演绎出来另外一段意料不到的传奇。世事浮云苍狗,谁能追的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没到剧终谁又能预料最后的主角?你能做的,就是坐在桌子上,吃你能吃的饭,不要操你不该操的心,重要的,要对自己有利!”
“那不是失职吗?”身为管理层,职责所在,当然要做应该做的事,庞中华并不认为,意外与打工仔无关,意外意味着失控,一定有危,未必有机,至于李稳安所说的全局的危中,去找寻个人的机,以庞中华的性格,还没有这样的格局。
“讲对错,你不如去当教师,他们专门判断对错,全是标准答案,要挣钱,就要听给你钱的人,给你付钱的,就是对的!”李稳安强调:“这是规矩!”
“不,我不能!”庞中华已经意识到,或许这是对的,仍绝望的顽抗:“这是我的价值观,也是我的规矩!”
没有钱,哪里有价值?何来价值观!老板的确需要一个懂技术,有能力的员工,但最重要的,老板是需要一个他信赖的人,或许是酒,也许是安晓娴的优雅,李稳安急庞中华所急,想庞中华所想,掏心掏肺,就像当年武壮开导自己,这一晚,李稳安贴己的,像一个长兄:“改变不了自己,就改变环境吧,也许,你需要一个新的环境!”
新的环境?说的容易!人到中年,不再单纯,很难去做具体的技术工作了,管理经验倒是有了一些,也许,做个总经理倒是蛮合适的,可是,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总经理,可以安排给满街狂奔的中年大叔?
“回陵江吧!”李稳安说道:“小文投资了一个公司,你来做总经理吧!”
真有人请自己做总经理啊,这人品!可是,小文的公司,也有点太不正经了吧——她不是公务员吗——怎么就开起了公司?你管她正经不正经,这总经理可是正正经经的,不管怎样,你不就是要挣钱吗?
“真哥们!”庞中华敬李稳安:“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近乡情怯啊!”
“有我罩着你,有什么怯不怯的!来吧!”李稳安一脸平静。
“我还是,舍不得上海!”庞中华说道。
“是舍不得小侄女吧?”李稳安给安晓娴碰了一杯,哈哈的笑着:“上海,你,也就剩这了吧?”
有一种落差被俯视到了,庞中华仰头笑了,搂着安晓娴就亲了一口:“这就是我的命啊!我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吗!”
“有钱,才有好命!”年轻和落寞,安晓娴庞中华的脸凑到一起更鲜明,李稳安指出:“没钱,就是狗。。。。。。外地狗。”
大家哈哈笑起来,庞中华尤其夸张,像一只汪汪的狗。
第二天上班,在总裁助理的引领下,庞中华走进了金老板办公室。
坐在老板对面,想起了公司初建的那些年,天天加班到深夜,遇到问题,随时推开老板的门,总能遇见鼓励的眼神,转眼,也是十多年了,今天,又如从前一样,坐在了老板的面前,在以前推门就进的办公室,却有些不自然了。
“想回上海吗?”金老板开口便问。
“想。”努力平稳,却如此热切。
“俄罗斯的投资,你在关注吗?”金老板问道。
庞中华警觉起来,莫不是,这才是召自己回上海的原因:“没有关注。”
“哦,那你的看法呢?”金老板继续问道。
曾经,自己追着分析俄罗斯却不被理会,今天见面,怎么总是在围绕着俄罗斯?你一定不要去,庞中华想起周荃临走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小心地应对:“我没有什么看法。”
“这就对了,成年人,看的是利益,不谈看法。”金老板笑了。
这是在确认吗?长久异地,感情维护十分吃力,庞中华已经感觉到了和安晓娴的疏离,自己是需要回上海的,而且,北方公司,收入怎能和上海相比?想到动物园的房子,原则在哗哗的晃动,但同时,对苏修从小灌输起来的观念,也无法克服,就算升官加钱,也克服不了,这就是教育的力量,就像混凝土,一旦浇筑,再难变形:“我更愿意,保持距离观察。”
金老板的嘴,几次张合:“那你,回去吧。”
离开老板办公室,庞中华知道,上海,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