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染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心平气和跟在陆子衿身边去看她上班。
陆子衿的办公室很大,在写字楼的中间层。落地窗能够极好的瞭望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可桌上却并没有太多文件。
大多数时候,陆子衿只需要把自己的名字漂亮地签在乔安拿进来的文件上,没有繁琐到开不完的会议,更没有处理不完的事务,连跟人去谈生意这种事也几乎没有。
江暮染都要怀疑她是怎么让手中各大集团运转了。
陆子衿已婚的消息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公开传播。而且她带江暮染走的是专属电梯,她的办公室又不是人人能进,所以即使江暮染来了两三天,也甚少有人知道她。
但乔安不一样。
她不仅知道,而且每次进陆子衿办公室都能看见江暮染和陆子衿相对而坐在交谈,表情虽算不上热络,可乔安却惊奇地发现,她们之间有一种惊人的默契,连脸上不悦的微表情都惊人相似。
事实是,江暮染在向陆子衿请教。
她得在回南珠前做好充足的准备,无论是关于人还是关于事,陆子衿强大的信息团队都能给她很大的帮助,遑论陆子衿愿意亲自给她分析。
“明天去学堂报道后我就走。”江暮染说道。
她成为季娄学生的消息早就传得学堂沸沸扬扬,可她本人却压着不露面,一直到把所有人的好奇心和窥探欲提到极致才愿意去,很符合她张扬的性格。
“还是要带秦如玉?”陆子衿扫了眼江暮染略显兴奋的脸,问道。
“带。虽然他阴了我一次,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愿意带上他。”江暮染为自己的慷慨大方点赞,说道,“如果这次事情办得漂亮,也为他当先生增添了砝码。秦家这么多年插手不进学堂,如果他能进,不失为一个机会。”
自从那天晚上陆子衿点了江暮染一次后,她看问题的视角就变得不一样。
以往她的着力点在个人恩仇,这实在过于狭隘。比如当初她在南珠的时候对付宋楚翘,虽然的确达到了目的,可宋家却并没有彻底为她所用,相反,她还得时刻警惕宋家。
这就在于宋家背后是一个派系,而不仅仅是一个家族。就像大树盘根错节,不过是被斩了明面上的枝叶,重新生长不过是时间问题。
学堂亦是如此。从这里出去的人,烙印上了学堂的印记;而学堂每年又教出多少学子遍布华夏国政商学各界?官官相护也讲究个亲疏远近,同是一个学堂出身,难免会照拂一二,报团成群,久而久之演变成一个无法撼动的派系———“学堂派”。
便是像秦家那样的世家也窥出了其中的恐怖,多年来塞了不少家族子弟进入,想要染指一二。所以江暮染知道秦如玉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这是他的理想,也是秦家对他的期许。
只是江暮染觉得奇怪,“为什么秦家不让秦相如进学堂?”
问完这个问题后,江暮染咂摸两下嘴,看了眼桌上学堂近年来的师生名单,说道,“你也没进。事实上,没有谁家让下一代的接班人进,就算进了,也很快肄业出来。”
“的确如此。”陆子衿点点头,说道,“这与二十多年前学堂推动的一项变革有关,称为二八学政改革。旨在肃清风气,整顿学堂存在的招生问题。虽然改革算不上成功,但也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学堂的特权泛滥。加上学堂自身发展,有意无意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所以并不待见各个家族的核心人物。除非……断绝关系。”
“这就是秦如玉至今仍是小先生的缘故?”也难怪江武回燕京后没有回江家,江暮染眯起眼睛笑起来,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那我一定会让他如愿以偿。”
陆子衿没有她的乐观,提醒道,“秦如玉虽然不是秦家这一代接班人,可年纪最小,跟在秦老爷子身边最久,也最受宠爱。他也可以不走学堂这条路。”
“可你也说了,那是他的理想。”江暮染笃信道。从秦如玉这些年还在学堂当小先生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想放弃。
生来在钟鸣鼎食之家,一旦有了理想抱负,更是会一发不可收拾———只因除了理想,他已拥有一切。
而一切虚无!
所以会出现很多人有钱有权以后,会莫名其妙地追求起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礼佛,问道,炼丹,修仙……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相比之下秦如玉追求理想已经是很正常的事了。..net
“而且————”江暮染拖长声音,狡黠又轻佻道,“亲兄弟就一定会一条心吗?”
陆子衿神情不变,并没有为她大胆的说辞惊讶,反而轻蹙黛眉,望着江暮染不言语。
“好吧好吧。”江暮染嘟囔着低下头,说道,“离间这种低级的手段确实上不了台面。我只是想表达,从一开始理想信念不一样的人,走向背离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你呢?你的理想信念是什么?”陆子衿忽然问道。
江暮染被问的晃了一下神。她不像秦如玉生来什么都有,所以似乎就注定了她的目的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小事。比如小的时候,是吃顿饱饭,穿件暖衣,她、阿九、烟鬼不再被莫老道打,最好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时刻担心被人暗杀。
等她逃离秦城失败,被送进秦城瞭望所的时候,又每天充满怨恨,想来到燕京向江家,向沈轻云讨个说法。
到了现在,陆子衿问她理想信念是什么。她脑子里浮现出很多人的脸,傅天真,顾倾城,阿九,烟鬼,莫老道,沈轻云,沈思曼,江寒雪,江武……她只感觉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轻,可她说不出自己有什么理想信念。
甚至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是被人推着走,无所谓理想,更谈不上信念。她只是在做每一件她觉得该做的事。
而且这也不是陆子衿第一次问她类似的问题。她貌似还问过自己的信仰。她答不上来,这次也是。
可正当江暮染打算摇头的时候,陆子衿表情严肃阻止了她,“阿染,这个问题你需要想,认真想一想。假若你赢得最终的胜利,将来的路你要怎么走,走怎样的路才会让和你同行的人安全,才能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同行。”
江暮染愣住,“我来决定走什么路?”这是她从未想过的方面,更是她尚未触及的领悟。
“阿染,执剑不是权力,是责任。”陆子衿轻声说道,像是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训导江暮染,也弥补多年来她缺失的一课。
江暮染似乎在回味她这句话的意思,久久没有言语。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傅金门独独会承陆子衿的情。
“那你呢?你的理想信念是什么?”江暮染用同样的问题问陆子衿。
“我想让这个国家腾飞。”陆子衿向来不爱大声说话,更不爱说大话,可江暮染却在这句话中听出了她意欲蓬勃却拼命压制的奋进。
陆子衿抽出笔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笔锋锋利的字体,让江暮染感受到一种震撼!宛如小时候在秦城山上她听陆子衿给她描述外面的世界,恍然中觉得陆子衿站起来了一样。
她用全新的目光看向陆子衿,不敢相信,不可置信,又无可救药地崇敬。
这一刻,她折服在陆子衿的坦诚之下。也终于承认顾倾城说过的话。陆子衿是光,她是追光者,没有一个追光者不可能逃得开对光的追逐。
压下心中突然喷涌的情绪,江暮染摸了摸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位置,故作玩笑说道,“没想到你的理想这么远大,我可比不上。”
陆子衿放下笔,来到落地窗前。她的办公室在中层,虽能眺望外面的风景,却也有与之平视的高楼。她和江暮染性格真的不一样,她低调,内敛,从不锋芒外露,像她选的办公楼层一样。
“别轻易妄自菲薄。记得我对你说过吗?如果我想去喜马拉雅山山顶,即使我不能走,也多得是法子上去。可不是我自己的腿走上去的路,爬上去的山,再美的风景也转瞬即忘。”
“阿染,我坐上这个位置,没有什么顺其自然。你能走到今天,也不是光拼运气和胆识。你回去想,好好想,认真想。你要走什么路,什么路有从众,什么路正确,什么路布满荆棘,尽头却是鲜花。”
“只有这样,你也许才会真正理解顾倾城的选择。”回归正题,陆子衿转过身来,余光微闪,假装没有看见桌上的白纸消失不见。
虽然知道她向来有将话圆回来的本事,可江暮染却还是怔住。
因为她的确仍然没有理解顾倾城的选择。被陆子衿看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敲门声,以及乔安的通报,“小姐,飞俄国谈判的飞机已经备好,我们有半个小时时间去顶楼坐直升飞机到机场。”
“好的。”陆子衿应道。
江暮染这才发现,陆子衿其实不闲。
可她只干巴巴说出句“一路顺风”。
陆子衿也回了句“一路顺风”。